就在雷狮阖上眼,脑袋深陷进枕头前,他并没有注意到身旁手机倏然亮起的光,以及显示在屏幕上的,那一句晚安。
自从卡米尔回家后,雷狮就少了个去安迷修家蹭吃蹭喝的借口。他虽然几次言语暗示自家弟弟要不要再出去玩几天,但都被卡米尔冷酷地扔过来一个白眼,让这个想法还没付诸实践就被胎死腹中。
但少了这一个理由,还有千千万万个理由在脑袋里浮现。
雷狮先是去安迷修家借东西,早上借盐,中午借鸡蛋,下午借吸尘器。可借了没一天,就被安迷修残忍地识破,并且告诫雷狮自己家不是学校楼下的小卖部。该死的,明明都是叫卡米尔去借的,一定是这小子演技太不精湛了。雷狮事后这样想着。
眼看弯弯绕绕不行,他就又打起了直球,每天发微信问安迷修要不要去这玩,要不要去那吃东西。结果再度被安迷修毫不留情地嘲讽为“你是在玩小学生谈恋爱吗?”就此告终。气得雷狮在家里直转悠,作为向来靠一张脸无往而不胜的他从来没觉得追个人这么麻烦过。
就在雷狮思考着要不要扔个球干脆砸了安迷修家的窗户吸引其注意力时,兄弟二人本以为还在国外演出的母亲却突然回来了。
实话说,虽然他烧了宿舍那会还在跟雷女士通电话,但见到本人的确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更别提早就工作得仿佛人间蒸发的父亲。
雷妈妈进门时雷狮还窝在客厅里和卡米尔玩电视游戏,听到门锁咔哒一声,两个人都诧异地放下手中的手柄,看着女人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进屋子。她看起来像是才从什么高端宴会上走下来,一身高定礼服显得与这个平凡的家格格不入,脸上是没有卸去的浓妆,手拎一只精致挎包,看上去美丽却又不真实。
雷狮一向跟她不对付,说话问好什么的基本全由卡米尔来做,这一回也不例外。
“妈,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卡米尔看了眼窝在沙发上一脸臭相的大哥,心里无奈地叹口气,只好主动开口。
“你爹还没回来?”雷妈妈的视线如鹰隼一般锐利,带着她一贯上位者的行事作风,在整个家扫了一遍后,才缓缓开口。
“没……”
“哼,行吧。”雷妈妈一声冷笑,视线一转又放到了正葛优躺的雷狮身上,“雷狮你给我坐直了,整天懒懒散散的像什么样子!”
“我像什么样子,不就是像你跟我爸的样子吗?”雷狮也学她嗤笑一声,继续躺在那一动不动。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皮痒了——”雷妈妈气不打一处来,高跟鞋啪嗒啪嗒踩着就要冲过来。吓得卡米尔连忙起身拦住,侧着头拼命给雷狮使眼色。
可惜雷狮一旦倔起来也是谁都劝不住,再加上他跟自家老妈吵了没一千次也得有八百次了,每次都跟打仗似的火药味十足。从很小时候起,他想,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
“我出去转会。”雷狮自觉无趣极了,这女人回来之后家里肯定又是一通大呼小叫。他懒懒地站起身,慢腾腾地往玄关处走。
刚经过雷妈妈,她又仿佛瞬间镇定下来,用她招牌式的嘲讽语气冷冷地说道:“出去转?你也不看看自己都大几了,还跟玩儿似的。是,你天天嫌我教育你。那我问问你雷狮,你自己有想过以后要做什么吗?钢琴你早就废了,去你爸公司实习也懒得去,考研的事到现在都没提。怎么着,想在家里座山吃空呢?”
她一席话落音,整个家都再度恢复阒静,卡米尔拦着她的手也放下了,忐忑不安地看着背对着两人站在门口处的雷狮。他脑子里不断思索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狂风骤雨,结果预想中的灾难并未到来,而只听门锁再次响起,随后是重重的闭合。
雷狮出了门之后才发现自己除了手机外什么都没带,连个身份证也没有,想去网吧蹲着都只能作罢。他愤愤地踢了颗路边的石子,看着它咕噜咕噜地滚进巷子边的墙缝里。
他无事可做,也不想去做什么,像一缕幽魂似的沿着巷子慢慢走到街道上。临近傍晚,太阳西沉大半,街道上来来往往都是下班回家的打工族或者是放学回家的小孩,但不约而同的,他们的目的地都是回家。而反观雷狮这种从家跑出来的人,走在人群里,仿佛是逆流而上。
他的脑中不断回响着母亲的话语,刺耳又尖锐,不断挑战着他的忍耐力。但这些都是对的,她没有说错一句话,甚至于作为一个母亲,连这样的语气都并非错误的。可恰恰就是因为这种正确性,才让雷狮恍惚被巨石压住胸口般喘不过气来。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得奖的时候,第一次考满分的时候,第一次弹出一首完整曲目的时候。他的母亲很少会给予他鼓励或赞许,她太过严厉和苛刻,以至于每一次的“成功”都是他应做的义务,而每一次的“失败”却是罪大至极。他的父亲倒是会夸上两句,温柔地摸着他的脑袋,眼里满含笑意。但这样的时刻总是短暂的,相比起与儿子的温存,事业上的成功似乎更能吸引这个男人。渐渐地,他的父亲越来越不爱归家,他的母亲则在那条完美主义的道路上愈加行至极端。
或许他们都在等一个崩盘。雷狮曾这样恶劣地想过。等待着谁先无法忍耐,谁先被逼到极致,然后所有关系都开始像多米诺骨牌般倒塌,最终变成虚无。
他的反骨如一根倒刺,十年如一日地嵌在脊椎骨中。忤逆那个控制欲爆棚的女人令他愉悦,虚度时光在没有那个男人的家里令他感到松快。有什么东西越走越偏离原本的轨道,不止是父母的行为在推导这一切,包括他自己。雷狮深知。他渴望着崩盘。
就在雷狮越想越着魔时,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叫他。像是行走在泥沼时,外头的呼喊,他越陷越深,却又不免想伸出手,难以掩饰对生的渴望。
“雷狮?”
他抬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许久,家住的小巷早已被甩在身后。而面前出现了一双红球鞋,是特别风骚的那种红,再顺着牛仔裤往上看,就对上了安迷修写满担忧的双眼。
是那种能安抚他心绪的沉静目光。
“雷狮?”瞧面前人呆呆的模样,安迷修不放心地又叫了一声。他手上还拎着刚从菜场买回来的蔬菜和猪肉,但这些通通都不及眼前人的分毫。他不知道雷狮是发生了什么,但的确是发生了什么。他看起来不太对劲,垂头丧气地走着,罕见的失魂落魄。那模样安迷修一看就顿住了步子,然后趁着绿灯穿过马路,赶紧跑了过来。
“……你怎么在这?”雷狮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像是刚从深海中刚被打捞上来,眼神都带着不易察觉的湿漉。
“很显然,我是来买菜的。你呢?被我讲了两句就玻璃心地满大街跑了?”安迷修挑挑眉,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揶揄的语气逗乐了,还是因为仅仅是看到了这个人,雷狮很快也展露出熟悉的笑颜,一手勾住安迷修的脖子,勒得对方差点没站住身子。
“我手上还有菜!雷狮!”
“我帮你拿,别嚷嚷了。”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走着,一路走一路伴随着吵闹。有风吹过,带动着两边林荫道的枝叶沙沙作响,就仿佛上面落满了鸟儿,洋溢着叽叽喳喳的观点和抱怨。
走着走着,两个人就回到了安迷修家。雷狮先瞄了眼自家,意料之中的没有一点亮光,手机上也没有卡米尔的信息,更不知道雷女士的去向。
安迷修没管那么多,也没想着邀请他进屋,拎着一袋子的菜就开始敲门。他以为雷狮扭头就会知趣地回家,谁知道等到安妈妈把门打开了,雷狮还在那杵着,也不怕蚊子咬。
“哎呀,雷狮也在吗?要不要进来坐坐呀。”安妈妈哪里知道这俩小子的小九九,热情地就冲雷狮招招手。
雷狮也十分厚脸皮地凑上来,嘴上说着“刚好晚上卡米尔跟同学出去吃饭,又得麻烦阿姨了”,便在安迷修的怒视中,堂而皇之地挤进了家门。
当然,他一进门就立马给卡米尔发了微信。
【弟啊,你今晚就在外面自生自灭吧】
【???】
打完字,立刻美滋滋地去帮忙洗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