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吴邪已经进去了整整五个小时。
门毫无预兆地被打开,一个小护士急匆匆出来一趟,瞬间被团团围住。她挥了挥手,勉强挤出一条道:“你们这么多人围着干嘛?该休息去休息,还早呢,这才开到六指!”
胖子转头去看张起灵,只见他眼底布满了血丝,凳子右边的扶手被他捏得几乎凹陷下去。胖子摇摇头,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外面使劲儿有屁用!走走走陪胖爷下去抽根烟缓一缓。”
张起灵打算拒绝,却发现胖子拉扯他肩膀的力道并没有因为他的抵抗而减弱,他们对视了有两分钟,张起灵终于站起身,跟着胖子往楼下抽烟区走。
胖子替他点了烟,张起灵接连猛吸了两大口,火星很快地烧了半支。他敲弹了烟灰,稍稍缓了缓,让烟气在肺里停留了足够长的时间以吸收尼古丁,这才将烟雾从口鼻处逐渐吐出来,紧接着又吸了两口,摁灭烟蒂,抽出第二支仍这样吞云吐雾两口吸完,再点第三支。
胖子觉得不对,忍不住出声提醒:“小哥你自己有分寸点,这个抽法是要死人的。”
张起灵不应声,第三支却久久燃在手里,明明灭灭的火星在浓重的夜色中闪烁着,仿佛要燎到他指尖,一路烧进胸膛烧进生命。
张起灵深呼吸一次,感觉眼睛被烟雾熏得有些难受。他最终没有点完最后一支,摁灭了转身急促地走回楼上去,继续他看起来无休无止的等待。倘若六角铜铃制造的幻境是这样的,那么一定可致张起灵于死地。
这么长的夜,吴邪一个人在里面度过。
也许不该要这个孩子,这些痛张起灵注定没有办法与他分担,那就不该让他一个人承受。但现在,张起灵不无自责地想,吴邪生命中最为深切的苦痛,都是他给予的。
黑夜终于一点点被晨光覆盖,天空灰蒙蒙的,挣扎着微微亮起来,曙光终于撕扯开天空。张起灵在这个清晨的一个瞬间忽然僵住,紧接着猛然站起来,一声清亮的啼哭在那之后划破寂静。万象苏醒,宇宙重新回归太古,混沌虚空终于泯灭——窗外破晓了。
女护士抱着孩子出来,开门声和脚步声都在张起灵耳边回荡变形,就像在水底下听这些声音似的,所有人稀里哗啦地站起来,围上去问长问短,张起灵被他们簇拥到中间,他听到与自己血脉相连的那个生命哭得那么响亮,清脆有力,毫无悲伤。那哭声里,一片欣喜的祝贺声将他包裹着,无数声音朝他灌注:“是个男孩……”
张起灵伸手时才发现他的双手因为紧攥的时间过长而麻木,松开拳头有极其剧烈的酸痛感。他越过嘈杂的一切,视线穿过这扇门去看里面两扇,在一片欢笑之中如临大敌,他红着眼睛,Alpha不可抵挡的信息素不受控制地弥散开,让他显得狠绝可怖:“吴邪呢。”他问。
他看不到女护士脸上的慌乱,听不到周围人的劝慰,入耳而没有被删掉的只有一句话:“再观察两小时。”
一切都乱哄哄的,他们簇拥着护士和孩子往前走,张起灵却兀自停住脚步,试图摆脱那个新生命对他的吸引。黑瞎子玩味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张起灵重新回到那扇门前默默坐下来,他努力去回想孩子的样子,但记忆里一片模糊,除了那一声啼哭,他什么都没能记下来。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与那个生命之间有着极其强烈的共鸣,张起灵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的痕迹,都会在那个小小的身躯里延续传承下去,而这个生命与他的幼年不同,他身上没有命运的负重,没有天授的不得不,这个世界用来迎接他的,只有爱。
直到这时候,张起灵才渐渐意识到那确确实实是属于他和吴邪创造的生命。
他开始歇斯底里地思念吴邪,以至于彻底失去了对时间的判断力,这两个小时比极度心焦的夜晚更为漫长。先前,张起灵不敢计算吴邪疼痛的时间,而现在,他一遍又一遍地去看墙上的钟,直到分针时针扭曲变形,使他几乎认不得钟盘上的数字。张起灵走到紧闭的门边,靠墙站立,这样,好歹能离吴邪近一些。他在门外,他在门内,里外隔了三道门,他们之间总是隔了那么多的门,门里门外,尽是生离死别。
张起灵透过面前的方玻璃,看着里面那扇门被人一点点推开,床被两个人推出来。吴邪似乎与他永远隔了很远很远,倏忽又已经到他面前,现在,他能看见吴邪的眼睛,他的脸,他露在被子以外的一切,这些都是湿漉漉的。
吴邪扯出一个微笑,轻轻开口问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
张起灵摇摇头,一把抓住吴邪的手,他门的手心冰凉冰凉,全是汗渍。这是两只同样无力的手,仅剩了交握的力气。就像不会抱孩子一样,张起灵似乎也忘记了怎么去拥抱吴邪,生怕自己稍一动作就把吴邪扯碎了似的。
吴邪虚握着他,轻轻安慰道:“没事了。”
医护人员啧啧称奇:“从没见过这样的Omega,近十个小时死去活来,疼到失去意识又转醒愣是没有喊叫一声,这样配合的Omega真的少有。出来居然还是由他来安慰Alpha的!”
张起灵沉默不语,他知道吴邪远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他只是所求不多罢了。他分明看见,吴邪出来的一路,视线都在寻找自己,而张起灵就在那儿,递给他一双手,他就能在吞下所有苦难后仍对着他微笑起来。十年前也好,如今也好,吴邪一直都是这样的——他的吴邪。
张起灵一步步紧跟着那床,直到转进病房。这一路,他的手始终被吴邪轻握着,分不清谁在给谁慰藉,但他们都意识到,这一夜的冷晦窒息终于过去,像漂泊流亡的孤舟,穿越汪洋,终现陆地。
他们转进宽敞明亮的病房,护工要掀开被子移动吴邪。张起灵上前一步将人挡开,他看见那被褥下几近赤裸的躯体,带伤凝血的——他的吴邪。
有那么些话,张起灵也许此生不会有机会告诉他,但他确实爱他。他爱的不仅是吴邪美好的样子,也爱他破碎的样子,爱他千疮百孔的样子,爱他的坚韧他的狂热他的悲怆,爱他过去的天真也爱他如今的沧桑。即使他老去后,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他也将永远深爱他。
张起灵将吴邪抱起来,从医院推车的床,抱到另一张干净的床单上。他看到吴邪身下那幅以血与爱绘成的图,比他所见过任何的红色更加触目,生与死都在上面。
百年过去,直到今晨,张起灵才明白什么是人,才了解什么是生存,才彻悟什么是命理。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次,左眼眼角凝了一道泪,在他低头的时候,唰地滑过面颊,恰好砸落在吴邪唇上。
第十四章 番外三
再也没有比自家孩子更乖的宝宝了,吴邪一直都这样认为。至少近几个月来,晚上因为孩子哭闹而睡不安稳的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了。不用大半夜起来哄小孩,这对很多父母来说可以算是奢求。
不过,吴邪偶尔半夜醒来发现,孩子倒是睡得挺安稳,张起灵却不在身边。他有心留意了一下,发现自己每每都是被浴室的水声吵醒的,凌晨三四点钟,他实在想不出张起灵干嘛这时候跑去洗澡。
一次也就算了,吴邪这个礼拜第三次发现张起灵半夜在冲澡,终于强撑着睡意等人回来,手脚并用抱上去:“小哥,你是不是想要?我又不是不同意……你直说就好,不用半夜物理降火……”
张起灵躺下来吻他额头:“没事,你继续睡。”
在自己Alpha身边非常有安全感,既然张起灵看起来并没有那方面想法,吴邪很快也就沉沉睡过去。
这情况陆陆续续又发生了几次,吴邪才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他倒没有怀疑张起灵对他失去了兴趣,宁可半夜冲凉也不碰他。说的话能骗人,眼神动作是骗不了人的。吴邪不止一次看见张起灵坐在婴儿床边,以前他望天花板,现在他看孩子,这是一种全神贯注的,近乎出神的凝视。何况这孩子几乎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闷油瓶小号,他已经长出一头浓而密的黑发,睁开眼睛的时候,能看到和他闷爸爸一样黑到纯粹的瞳孔,这种婴儿独有的纯澈干净简直让人惊叹。
等到小家伙悠悠转醒,张起灵会露出无措的样子转头寻找吴邪,因为摇篮里下一秒就要爆发出哭声。吴邪被这样的闷油瓶莫名戳中萌点,故意不伸援手,反而说:“你哄哄。”张起灵于是笨拙地去抱那个哭个不停的小怪物,吴邪稍稍纠正一下他抱孩子的姿势,他能全身僵硬地就这么维持一两个小时,等孩子停止哭泣又睡着了还舍不得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