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行离开的日子,比他承诺过的长。
转眼间已过了七天,戚无行还没有回来。
直到第十天,戚无行才回到崇吾郡中。
他受了伤,胸口有个灼伤的的口子,差点露出骨头来。
萧景澜没有问戚无行是怎么受伤的,他沉默着陪在戚无行身边,看着军医给戚无行处理伤口。
割去烧焦的皮肉,缝合,上药。
萧景澜沉默着给军医递上绷带,没有看戚无行的脸。
戚无行有些反常,他比平时更加沉默,甚至没有像往常那天通过在萧景澜身上的亲呢来索取安慰。
当包扎结束后,萧景澜习惯性地为他披上衣衫,他竟微微僵硬了一下。
萧景澜低头的时候对上了戚无行的目光。
戚无行沉默着避开了他的视线。
萧景澜原本不在乎戚无行的举止,可戚无行反常的举动却让他慌张起来。
他想起来那个噩梦,大哥在相国府的长廊下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进黑暗里。
他忍不住问了:“是谁伤了你?”
戚无行沉默了很久,沙哑着说:“你不用知道。”
萧景澜知道自己不该问。
戚无行喜欢一个温柔天真的小猫咪,他做那只猫咪就好。
问的多了,反而容易生事端。
可他心里慌张极了。
大哥在京中会不会出事了,事情和戚无行有关吗?
萧景澜越想越慌,可他不敢问。
戚无行的阴狠手段和喜怒无常的脾气都已经在他心中深深种下了恐怖的烙印,他不敢做任何会激怒戚无行的事情。
一点都不敢。
戚无行深吸一口气,从破烂的布兜中翻出一包包裹好的鲜嫩槐花,说:“哪去伙房,煮一碗槐花甜汤来。”
士兵拿着槐花急匆匆的去了。
萧景澜看着戚无行阴冷的脸和躲避的神情,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戚无行不说,萧景澜就不敢再问了。
夜色落下来的时候,戚无行已经在药物的作用下睡着了。
他伤的很重,腿骨断裂,胸口灼伤,痛得脸色青白满头冷汗,军医给他喝了药,他才睡着。
萧景澜睡不着,悄悄爬起来,推开门去看那满地的月光。
巡逻的士兵从他面前走过,沉重的盔甲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
萧景澜慢慢走在夜色中,看着这座偏远孤城,想着自己往后的余生。
他走到一条小巷中时,忽然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粗硬的手臂猛地勒住了他的脖子。
萧景澜刚要喊,勒住他脖子的手却猛地松开了,一个声音不敢置信地响起:“小少爷!”
萧景澜回头,七八个人影站在昏暗的夜色中,依稀有些似曾相识的模样。
黑衣人猛地扯下面巾,不敢置信地颤声说:“小少爷,你还活着?”
萧景澜认出来了,这些人,都是萧家的旧人。他茫然无措地眨着眼:“我……我活着呀……怎么了?”
黑衣人痛苦地轻轻一颤,跪在了地上:“小少爷,戚无行……戚无行传信回京,说您……说您跳下城墙。”
萧景澜茫然摇头:“我没有死……城墙那么高,我怎么爬得上去。是戚无行……戚无行药断了我离开的念想,才会撒谎……”
黑衣人跪在地上,深深地低着头。
萧景澜恍惚中紧紧抓住了最重要的事:“大哥……我大哥怎么样了?”
黑衣人拳头握在了泥土中,颤抖着说:“皇后……皇后前些日子……病逝了……”
萧景澜看着崇吾郡高高的城墙,看着这座牢笼,这片月色,他好像仍然什么都不懂,却又好像忽然全都明白了。
大哥……大哥那天夜里,是来向他告别……
病逝……
病逝……
萧景澜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一口鲜血从喉中喷出,苍白着脸摔倒在地。
黑衣人惊慌失措:“小少爷,小少爷!”
萧景澜恍惚着看向月色,他那口鲜血喷涌而出,他混沌的头脑竟清明脸一瞬。
昔日的家臣还在他耳边急切地呼喊着,萧景澜却好像从未活得如此明白过。
他说:“我大哥,说病逝的吗?”
黑衣人们沉默着狼狈着:“小少爷……”
萧景澜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又一口鲜血喷出。
黑衣人痛苦地颤抖着:“是……是戚无行派人传信回京,说……说小少爷您跳下城墙而死。皇后……皇后本就为了萧太后过世之事心情抑郁不安,又……又听闻小少爷跳墙,一时……一时心魂俱碎,服毒……自尽了……”
萧景澜摇摇晃晃地站在风中,那张清秀柔美的脸映着月光和崇吾郡呼啸的风沙,被残忍的天命雕刻出锋利的模样。
他轻轻颤抖着,慢慢擦去嘴角的鲜血:“服毒自尽……我大哥他……服毒自尽了……”
黑衣人们急忙说:“小少爷,您……您不要太伤心了,既然你还活着,我们就送你离开崇吾郡。皇后……皇后若泉下有知,也会放心些啊。”
萧景澜轻轻摆手:“你们回去吧。”
黑衣人们不肯,苦苦哀求:“小少爷……”
萧景澜的声音轻若浮萍飞絮,在呼啸的风沙中几乎听不到声音:“我以为……只要我认命,就不会再有人,因我而死。我错了,是我……是我错了。我天生便是个祸根,爱我的,怜我的,甚至想要救我的,都会因我而死。你们……走吧。”
黑衣人们担忧地拦住他的去路:“小少爷,皇后已经去了,我们一定要带你离开这里……”
萧景澜轻声说:“你们回去吧,戚无行……待我很好,他是边关大将,你们也看开些。大哥已经走了,从此之后……你们也各自谋生,不必再为萧家奔波了。”
黑衣人不肯走:“可是小少爷你……”
萧景澜轻轻笑起来:“戚无行待我很好,真的,他只是……不喜欢旁人离我太近,你们快些走吧,不要再来见我。”
他知道了,凡是在意他的人,都会死。
他就是个祸根,天生的。
戚无行把他囚禁在城中,让所有试图带他离开的人死掉,不管是褚英叡,还是他的大哥。
想还他自由的人,都死了。
这身血债,只要他活着,就只会越来越重,越来越多。
他走不了了,但他还能选择结束。
崇吾郡北方的城墙,为了防备草原骑兵而建立的那道城墙。
若跃下去,便可一了百了。
萧景澜自幼体弱。
他拿不起剑,骑不了马,走两步路就喘,活生生是个小废物。
可这一夜,他却爬着十余丈高的城墙,一步一步攀爬着台阶。
双腿发软,手指惨白,近乎手脚并用着,慢慢爬上那道城墙。
他从小怕累,又怕死,笨的出奇,却总想要好好活下去。
可他再也没有力气活下去了。
他的兄长,死了。
因他而死,在宫中服毒自尽,他甚至没来得及见兄长最后一面,只能在梦中哭喊着追逐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
从此,人世间只剩他孤身一人,浑浑噩噩的活着。
或许从此不知世事,或许还会害死更多的人。
戚无行对他的执念已成痴狂,凡是试图带他离开的人,都会死在戚无行手中。
他的兄长为他而死了,他又怎么还能活得下去。
萧景澜吃力地缓缓爬上台阶,苍白的手指抓着落满风沙的石头,无声的泪缓缓落在尘埃里。
他低低地哽咽着:“大哥……我来陪你……我来……向戚家……赎罪……”
戚无行做噩梦了。
他没有告诉萧景澜为何会回来的这么迟,因为他在长夜山回来的路上遇到了伏击。
有南廷军营的火器,挽弓的是萧家的旧人。
那些人像疯了一样攻击他,要与他同归于尽。
戚无行差点死在长夜山外。
直到他回到军中,才收到了京中传来的密报。
皇后,自尽了。
皇上三道加急令符飞到崇吾郡,质问他萧景澜为何自尽。
事到如今,他已无路可走,只能继续两边隐瞒。
对皇上汇报萧景澜跳下城墙,严禁任何人向萧景澜透露皇后的死讯。
可他,却再也不敢看萧景澜干净的眼睛。
好像再看一眼,他都会在愧疚中发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