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他对着谢如意和齐九微微点了点头,眼中无悲无喜。
他的视线最后落在了顾九识的身上,对上了新晋兰台御史忧虑而沉霭的目光。
庆和帝终于微微地笑了一下。
他道:“德昭,你有没有带着敕绫?”
顾九识摇头,他低声道:“陛下,外面风冷,臣先送您回屋。”
庆和帝却微微地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道:“就到那边庑房里歇一歇也好。”
谢如意带来的人手和归骑会合在一处善后,顾九识和几名齐九点出来的侍卫护持着庆和帝进了广场边的庑殿,又急急地使人去太医院传唤御医。
这一处原本是入宫侍奉的炼丹士落脚的地方,有两个老宫人打理,宫变之中宫人有逃的,有死的,此刻殿中空无一人。
顾九识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亲自点起了宫灯。
庆和帝在厅中落了座,环顾了一周没有看到笔墨,忽然从身边的侍卫腰间拔出刀来,在衣裾上一划,就割下一块尺长的布料。
只是做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他就重新咳了起来,顾九识眼明手快地探过手去。
庆和帝只咳了两、三声,顾九识垂下了手之后,将那只手臂又向身后藏了藏。
庆和帝却笑了笑,道:“德昭,不要藏了,你拿出来,朕要用的。”
顾九识怆声道:“陛下,何至于此!”
庆和帝只是温和地看着他,顾九识微微别过了脸去,将那只被血迹溅染成了深紫色的衣袖呈到了皇帝的面前。
庆和帝颔首,探手过去,手指沾着血迹,在那片布料上写起了字。
他字迹十分秀逸,如今已经鲜有人知他青年尚与帝位无缘时,也曾是京中颇有声名的诗酒亲王。
二十三年过去,当年曾以为注定一生寄情山水的年轻皇子,一眨眼已经做了许多年的皇帝。
他低着头,神色十分专注,一笔一划地写道:“夫天命不可以辞拒,神器不可以久旷。……朕之长子,皇太子川贤法古今,文昭武烈,当承大统,即皇帝位,即遵舆制,持服二十七日……”
他越是写,眼眸越是明亮,面色越是青白,而颈项、手臂上却显出一种格外的赤红之色,稍稍碰触,便如火烧一般。
七、八个御医由禁卫军士骑着马带着,匆匆地赶到了殿中。
同来的还有四五个紫袍、绯袍的大臣,顾九识在其中看到了父亲顾崇。
众人都知道此刻皇帝的情形已经十分难言,进了门谁也不敢轻易出声,御医们被庆和帝的面相吓了一跳,几乎是抖着手挨了上来。
庆和帝却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那封诏书写到后来,颜色反而愈发浓郁——他连着咳了八、九回的血,血迹已经把顾九识一条衣袖都浸湿透了。
他从桌上拿起那片布料,轻轻地吹了吹。
血腥味并不好闻,他却好像完全没有闻到似的,仔细地确认了布上的血都干透了,才对着跪在堂下的重臣们招了招手,道:“朕没有带玺出来,你们都认一认,回头不要忘了替太子盖上印。”
他把血诏书放进了顾九识的手中,顾九识低下头去,沉默地将那封诏书挨个向堂中的众臣展示、传阅。
他救皇帝时连被数创,这时还没有完全止血,割裂的衣料黏在肉上,大片殷红浓紫的血痂。
庆和帝眯起眼来,那双总是含光内蕴的狭长眼睛里却失去了光泽和焦距,他忽然道:“德昭是不是受了伤?”
顾九识从进了屋就一声没有吭过,以至于人人都不知道他受了这样的伤,到这时才有御医惊呼一声,连忙分出人手去替他包扎。
诏书已经在众人手中传过一轮,重新回到了顾九识手上,他退到了屋角,咬紧了牙,由着那御医下手又快又狠地撕开他伤口上黏着的衣料,重新清洗、上药,又用帛巾束起来。
堂上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顾九识猛然站起身来,失血过多让他眼前微微一晃,才稳住了身子,就见到庆和帝悄无声息地委在了座椅里。
“陛下!”
“顾大人,你的伤口还没包好呢!”那御医却十分强硬地将他拉了回来,道:“您不要命了吗?”
庆和帝面如金纸一般,只有胸口还有微微的起伏,证明这个人尚有一丝呼吸。
正在为庆和帝切脉的御医沉声道:“陛下近几年丹毒愈深,金汞之物都沉在髓里,这一回不知被用了什么药,体内的毒性骤然全都发作出来,又凭着一口气强撑到现在,便是大罗金仙,只怕也回天乏术了。”
堂下的吏部尚书淳于显已经道:“如今太后、太子俱不在京中,姚太医,无论如何你也要让陛下再支撑些时候!”
姚太医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微臣自然尽力,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人人都懂得他的意思。
殿外吹进来的风中还有隐隐的厮杀声响,这一夜还没有过去,不明不暗的宫灯光芒里,堂中的重臣们彼此对视,眼中都有些难以言喻的情绪。
第89章
※
夜色如墨, 有几颗星子倒悬。
六匹马自西南官道上疾驰而来, 尚在城门数十丈之外, 后面的马上就有人将手一抖,哨箭发出低沉的“呜呜”声,一长两短,在城门守卫的耳边长吟而起。
黑甲戍卫跳了起来, 搓了搓被黎明前冰冷的夜风冻得冰冷的手。
奔马已经到了城下,这是才看出是一人双骑,马上只有三个人,为首的男人一双狭长的眼,挑开眼睑看人的时候如刀一般酷烈,手中高高地擎着一方虎符。
城门卫几乎是抖着手对过了虎符,让开了身后的角门甬道。
太子一夹马腹, 快马加鞭地向着宫城的方向而去。
鸡鸣过了一遭,已经是群臣将要上朝的时辰, 羽林卫和归骑却挨街挨坊地守住了,戒严的帝都一片寂静, 夙延川纵马长驱,阒无人息,到了靠近宫城的地方,才开始在地上看到一夜里流血厮杀的痕迹。
谢如意坐镇两仪门, 看到纵马疾驰而来的皇太子,迎出数步,躬身行礼。
“陛下何在?”夙延川没有下马, 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语气冷峻地问道。
“陛下暂幸甘露殿。”谢如意一言未竟,夙延川已经微微颔首,马不停蹄地冲进了宫城。
甘露殿中服侍的宫人纷纷地跪了下来,夙延川匆匆地说了一声“平身”,翻身下了马大步流星地向内走去,忽而转头微微皱眉,看着为首的宫人问道:“你怎么在这里?娘娘呢?”
“奴婢便是娘娘派来服侍陛下的。”玉暖也跟着熬了一夜,眼中都是红红的血丝,她屈膝道:“如今陛下身边出了事,诸位大人不知何人可用,娘娘索性使我姑且照看着陛下。”
“辛苦她了。”夙延川目光一柔,一面往殿里去,一面又叮嘱道:“她如今不宜劳神,你们不要这样纵着她。”
玉暖应了声“是”,不敢接话。
政事堂几位相公和六部尚书都在前殿等候,见到夙延川进门,纷纷地起身行礼。
夙延川微微颔首,没有与众人寒暄,径直挑帘进了内室。
御医在为皇帝施针,庆和帝的双眼紧紧地闭着,平平躺在帐子里,一截苍白消瘦的手臂搭在腕枕上,在明亮的灯火里,浮上肌肤表面的青筋清晰可辨。
夙延川心中一梗。
他在榻前单膝跪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皇帝瘦削而不见血色的面庞,顷刻间就有痛意蔓延到四肢百骸。
他与庆和帝二十四年至亲父子。
庆和帝或许不是一个出众的皇帝,他有时显得多疑,有时显得昏懦,前朝后宫的处置手段都不算妥帖,时常因为宫闱之事被人诟病,又因为偏爱而放任宠妃和庶子……
他是皇后的儿子,从很小的时候,庆和帝与他之间,就没有同夙延庚的亲昵和钟爱。
但他从庆和五年封了太子,那之后十八年,即使是冉氏和皇二子最张狂、最气盛的时候,朝臣为此各执一词,皇帝为君为父,也从未有废立之意。
那时他们父子之间未曾宣之于口的默契,是天下相托的信任和倚重。
他不是一个最好的父亲。
夙延川面上一凉,才觉出自己滴下泪来,抬手一抹,眼中却又涩然生痛。
昏迷中的人若有感应,薄薄的眼睑下,眼珠似乎微微地转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