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姜剑望是必死之人,将一些话说给死人听,是一个君王再好不过的倾诉之道。
“大乾国运式微,自四十年前起,便不得不以窃天之术更改乾坤,上一任国师定下这血屠之道,无有回头之法,孤亦不得不沿袭至今。而擅此术者,世间唯晏沉渊一人而已。”
“孤憎他不尊天子,不敬苍生,却也奈何他不得。”
“若无他定龙穴正国脉,这大乾,又能再延几年呢?届时天下洪水猛兽作乱,战火连天,民不聊生,谁来为此担责?乱战一起,谁又能轻易平息?”
“天子斗法,百姓无辜。若能正这天下,匡扶苍生,孤亦不觉得,这般待晏沉渊有何不妥。”
“他是要死的,他很快就要死了。而他已是废人,不能再为大乾得出下一个国师,孤只能让他死,让他死在祀岳渊里。”
“今日你未能杀了池南音,孤对你很失望,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子,你竟也不能得手。她若不死,晏沉渊如何会赴祀岳渊?孤每日都在等着他去。”
“他恨孤,恨大乾,恨这天下,但他原先是愿意去祀岳渊的,因为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得到解脱。是池南音的出现,绊住了他。”
“孤对不住他,一如大乾顾氏对不住晏族之人,但那又如何呢?你上万亲兵算得了什么,再多些,孤也愿意填进去。”
“姜剑望,你问孤听着那些哀嚎之声可曾伤心,孤告诉你,孤听过最令人伤心的声音,是国之将亡的声音。”
姜剑望听得瞠目结舌,怔立当场。
他匪夷所思地问明宣帝:“陛下,你竟将一国之运,交付他人?”
“若你能知道,这大乾是怎么来的,便会明白,孤为何只能信他。”
“你身为天子,当爱民恤兵,我等为你出生入死浴血搏杀,竟不如一个装神弄鬼糊弄世人的神棍!”
姜剑望觉得他内心坚定的信念一夕之间尽数崩塌!
万万白骨垒起来的功绩,竟敌不过晏沉渊一句话?
那他们这些士卒算什么?
他们为之拼命为之守护的是什么?
他们在每个苦寒的边关雪夜里,高举着大碗喝酒时遥遥相敬的,是什么?
这比杀了他更让他绝望和难受,他宁可当时死在晏沉渊一掌之下!
负了他军中将士的人不是晏沉渊,竟是他们忠诚拥戴的陛下?!
年轻的将军他的热血仍然滚烫,还未在阴谋戕害中淬出一副阴毒心肠,仍愿为枉死的兄弟高举反旗,仍愿为热爱的土地赤诚奉献,仍视忠义二字重过千金。
年轻的将军,他尚还不能接受这样的背叛。
所以他俊朗的脸庞上满是屈辱和不甘,湛亮的双眸里充盈着泪与恨,质问着他所忠诚的陛下为何如此荒诞。
明宣帝疲惫地闭上眼,叹道:“杀了吧。”
池澈上前,干净利落地抹了姜剑望的脖子。
“今日这些话,你只当未听过。”明宣帝叹声气,“初入长老院,你还有诸多事物要学,池澈,你擅衍天象,能算出需以上万白骨填祀岳渊,可能算出,国师何日弃世?”
“臣下修为浅薄,远不能与国师相提并论,是臣下无能,未能替陛下分忧。”池澈道。
明宣帝并不责怪池澈,他只是很疑惑,池衡华是如何教养出这样一个好儿子的。
明宣帝闭着双目,慢声道:“我知池南音是你姐姐,池澈,若孤将杀池南音之事交由你去办,你有几成把握?”
池澈恭敬垂首,拱掌间倒提着那把还在滴血的刀:“臣下并无把握。”
“罢了,也不需你,这世上啊,有比孤更不希望池南音活着的人和事,他又能护得了多久呢?”明宣帝莫明地笑了下。
池澈稍稍抬起头,望着龙椅上仍自闭眼的明宣帝。
眼中尽是恨色!
第50章
池南音一回到国师府,等着门口的阿雾,一个箭步起跳从煤球背上蹿起,“咻”地一下跳进池南音怀里。
“小音音你没事吧,快让我看看有没有哪里受伤!”
“哪个不要命的狗怂绑的你!”
“姓阉的果然把你救了,你没事就好,呜呜呜小音音你可千万不能死啊!”
阿雾急得在池南音身上爬来钻去检查着她身上有没有伤口,口中疯狂“吱吱吱”。
池南音捧着它放在掌心里,看了看晏沉渊,又摸摸阿雾的背:“乖啊,没事了。”
“呜呜呜小音音你没事真的太好了!”阿雾难得地哭唧唧,没有吐槽池南音。
晏沉渊见状,又想捏死那只死耗子了。
他对池南音道:“好生睡一觉吧。”
“嗯,那国师晚安。”
池南音在热水里多泡了一会儿,泡到有些头晕了才起身躺到床上去。
她老觉得能闻到血的味道,天地良心,她不是嫌弃,也不是什么“我脏了我已经不干净我要拼命地擦洗自己直到秃噜皮”。
她就是闻着生理性的不舒服,睡不着。
后来又还点了些宁神的栈香,七七八八地折腾下来,她才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在她折腾这些七七八八的时候,晏沉渊在他房中静坐,探出那双被池南音夸过的大手,放在炭炉前烘了烘。
燃得正旺的火光将他的手指映出透明的红色,他轻慢地翻动着手掌,修长的手指随意而自然地弯曲。
晏沉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似乎无悲无喜,无嗔无怨,无欲无求。
如佛。
但候立在一侧的展危却难得地肃穆了神情。
“我给大乾延了三年命,但他们好像并不珍惜。”晏沉渊轻声道。
“他们本就不配大人为此辛劳!”展危略带恨意。
晏沉渊听着笑了下,其实花几个月的时间,走龙穴定国脉这些事,于他而言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但凡是个稍微有一些些责任心,稍微爱这天下一点点,稍微有那么一丝丝悯世之情的人,必是都愿意为此走一遭的。
抬抬手指,便能扶苍生,救天下,这是何等让人心潮澎湃的伟大神迹。
但晏沉渊,偏不。
他可是为了哄小姑娘开心,陪她出去玩,才顺道去点一点龙穴的。
如今看来,那些人,配不上。
晏沉渊放在炭火上方取暖的双手,轻然合拢,无名指相搭成桥,其余手指指尖相对,双臂微斜。
长老院血池里的那把玉剑轻颤悲鸣,剑身上繁复玄妙的封印图腾逐渐消失不见。
浩瀚无穷的星云之下,广袤无垠的厚土之上,漫天无际的飞雪之中。
大乾山河里,九道朱赤血光直逼云宵,如九把不世神兵悍然而出!
他收走了那些留在龙穴中的镇脉符封印。
管这大乾死活呢。
失去了图腾刻纹的玉剑再如何精巧,亦是凡物,一声清脆的响后,碎成粉屑。
明宣帝望着血池里已经不见的玉剑,悲怆凄然,泣不成声。
他原以为,晏沉渊恨的只是顾家,是大乾朝,是这个让他们晏氏一族三百多年来不得解脱的诅咒。
他以为,晏沉渊至少至少,应对天下百姓略有仁爱。
百姓何辜啊?
所以明宣帝可以说是一直在作死线上反复横跳,他仗的也不过是这点“以为”。
起先晏沉渊始终豢养着那一池玉鳞,玉鳞骨坚,远胜金石,是铸定脉之剑的最佳之物。
后来晏沉渊为了池南音,将玉鳞全杀了,但也无妨,至少他依旧炼化了玉石,铸得此剑,更是去定了九大龙穴。
这桩桩件件,似乎也证明了明宣帝的“以为”是对的。
晏沉渊便是再恨大乾恨顾家,但他不会恨天下百姓,他只是不承认而已。
明宣帝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晏沉渊真的视天下为无物!
他真的可为了一个池南音,葬送这片大陆上来之不易的宁静和富庶!
不过是片刻后,国师府中的下人跑来传信:“国师大人,池澈池公子前来求见。”
晏沉渊还是烘着炭火,淡漠说道:“展危,你去见他。”
展危点头,走到府门处,看到直挺挺跪在雪地里,一脸清泪的池澈。
池澈见展危,深深叩首,字字咽泪:“池澈错了!”
展危冷笑一声:“池小公子好手段,大乾名将不算多,姜家姜剑望算一个,你利用国师之名,逼得姜剑望闹了这一出谋逆大戏,连消带打地将顾凌羽也打落东宫之选。如今你直接废了大乾一员大将不说,还能让朝中其他将军心生反意,这等一箭多雕的好计谋,展危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