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
“…………不。”蓝思追指节都泛了白，死死抠在布料上，任金凌掰扯都纹丝不动。
“是阿凌你不记得的，不怪我。”
金凌被他呛得“哈”出一声冷笑，盯着他的眼睛道：“那还怪我喽？”
“对。”蓝思追的眼瞳很沉很黑，“怪你。”
“啊？蓝愿你有病吧！”金凌见拉不动蓝思追的手，索性松开了手，抬起去摸眼前褪掉了抹额的白皙额头，抚开碎发，“你是不是今天被我舅舅的一个杯子砸傻了。”
额中央的伤口已经止血，凝了一层透亮的药膜在表面。月色下映着湖面的光，抹额下的皮肤常年闷着，仔细看要比别处更加细腻一点，看起来水灵灵的。
配上他眸子里那一点执着，俨然是一个受了伤还傻乎乎别扭着生闷气的小孩子。
“没有。”
“哪里没有？”你哪里都有。
金凌也不去管那块帕子了，拽着蓝思追的手臂就要把他拖起来，“冷风吹够了就回去，再吹下去就真傻了，蓝傻子。”
“不是傻……”蓝思追打定了主意不想站起来的时候，任他使劲乱拉也是拉不动的。
金凌扯着那一只胳膊，前脚借力，把蓝思追披在身上的白色外袍都扯歪斜了也没能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他呼出一口气，气得抬起足尖就要去踢蓝思追的屁股，想了想觉得不妥，慢慢缩回脚。
“说你傻你还真给我杠上了？”嘴角一扯，金凌绕着蓝思追走到他的右侧，道：“那你想我怎么叫你？啊？”
“…………”
“我叫你蓝愿你不听我的，我叫你傻子你要故意给我格气，各了拜子上抹了油还是钉了钉子拽不起来？我还能叫你什么？蓝思追？蓝七叶子？”
“什么？”蓝思追眨眨眼睛，开口问他：“什么叶子？”金凌抓着蓝思追的右手，趁着他这一时分神，居然把他拖着平移了一点，在地上擦出一声奇怪声响。
“我看你想法挺多，本来想说你到底也不会是个七叶子的，”金凌余光扫过那身白色的衣服，呲的笑出声：“现在看看，蓝愿你是真的缺心眼啊。”
“…………”
“你起不起来？”看蓝思追还是一副要同这片荷塘共度长夜的模样，金凌的动作到底也是变得不耐烦起来，连带着语气也急躁不少：“你还想我哄你啊？”
“你耍流氓的时候怎么不想的现在这样呢？”他松了手上的无用功力气，站直了道：“我都没那个闲情雅致去骂你，你还能自己一个人生气的？”
那片外袍被扯得歪斜挂在一边肩膀上，看起来着实有些落寞。蓝思追闭了闭眼睛，拉好衣服，低沉的开口道：“不是。阿凌，我想和你聊聊。”
“我方才想了，有些东西还是必须要和你聊聊。”
“聊什么？”
“………以后。”
金凌觑了他阖上的眸子两眼，嗓子里有点痒：“这有什么好聊的，我都说了，你同我去金麟台不就完了。”
“不行。”
“没什么不行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金凌心下慌乱，不住的回想。一直以来，自己都过着被世俗潜在的规则和托付期盼的压力推撵着向前盲目奔跑的日子，一尘不变，了无生趣。
因为不想成为被同辈嘲笑的年幼失沽的可怜孩子，所以努力修炼成为最强；因为父亲的剑承载了兰陵金氏嫡子的身份，所以少年便失去同龄人的快乐；因为害怕被发现弱点，所以选择在人前肆意横行骄傲矜持；因为畏惧和自卑，所以长久得不敢坦露内心的感情，不敢向真实的自己确定心里的情谊……一桩桩一件件，看似都是自己下定了决心做出选择，其则背地里都被无形无影的世俗众人如洪水猛兽般恐吓着，胁迫着，不得以的要做出选择罢了。
“没有什么不行的！我院子都给你留好了。”金凌一下子揪住蓝思追的肩膀，“你答应了同我去金麟台的。”
“今日我来之前，泽芜君说了，他会……”蓝思追原本打过腹稿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只能慌忙着接上了金凌的话。尽管他已经说的很快，仍抵不住金凌难以自制得高声打断了他：“这件事我舅舅说了都不算，我才不管泽芜君说什么，”他梗着脖子，“就是含光君说了也不算的。”
“这是我的事。”
“是我自己决定了的事。”
那么多时光的朦朦胧胧，如今即便在同辈里剑术箭法是最上等的，走出了带着莫名歧视的怜惜和不合群的欺凌，金凌也时常觉得自己只是比从前虚长了年岁，有了深厚的灵力又如何，不过是进入了一个更大的更加恶劣的世俗圈中的一个傀儡。
修炼得比所有人都强是不可能的，即使努力也无法融入那些带着偏见的人群，他只是用另一种形式不断重演以往被一群大孩子欺凌与被日常行为礼仪控制间往来复去、一成不变的循规蹈矩生活而已。
或许他这一辈子就要要带着父亲长剑岁华上的遗托，带着母亲的期盼，带着舅舅的督促一点一点走到世人认为的高位上，用自己的全力配得上那个高位，用自己的年岁灌铸那个高位。
直到那个带着暖阳之意的笑着的人出现，愿意一直陪着他，护着他。单单凭着那句“我做你家人”缥缈的浮动进他心里，“我可以照顾你”，“我心悦你”，他将那些阴暗的晦涩，沉重的负担用他自己的平直肩膀部分替他托起，一切冰冷的规则界限都化开了，春阳融雪滴水穿石将他心里的刺折断，在一点点将那些僵硬的结块揉开，柔软，又带着一身柔和入骨的暖风一头扎进金凌的生活，于是，他的整个世界才脱开阴阳怪气的嘲讽，脱开不得已的勉强，蓦地变得鲜活雪亮起来。
“这是我们的事，蓝愿你不用一直在意别人的。”金凌一下蹲下来，少年人还在生长的膝盖骨因为猛然用力弯曲而发出咔咔的恐怖响声可他一点都不在意，双手攀着蓝思追的肩膀，道：“你不要一直为我考虑那么多的。”
现下的阻碍……那算什么阻碍。金凌心里被层层围拢的一小簇星火好像烧破蚕茧的丝线缠绕那么轻易又简单，在现下这短短一柱香内张狂地破出最后一层混乱的垒墙，燎原之势虎狼之姿。
“阿凌。”
“嗯？”金凌气息有些急促，“你还要说什么？”
蓝思追转头看向那株早前被夜风吹打到身上的荷花花苞，夜深了，再过一个时辰怕是就要旭日东升。空气里带着露水的湿气，夹杂着湖水的腥气，荷叶的清香氤氲在一起。
“我问他，他答应了我。”蓝思追道，“我和你走，许是做你的门客，许是做个别的什么，左右会与你共理金麟台事宜便是了。”
“你帮什么忙，我自己又不是不可以。”
“那瞭望台呢？”
“………”
“且不说现在的金麟台上………有些，复杂。再加上于偏僻贫瘠之地以保平民百姓不受邪祟侵扰而修建一千二百余座瞭望台，以你一人之力要怎么办？”
“我……我，总会有办法………小叔……嗯……他敛芳尊从前能做的，我就不行吗？”
“阿凌。”
明明这么勇敢偏又这么彷徨，这么不顾一切得一往无前又这么频频回首、小心翼翼。
“已经决定好了。”蓝思追站起身，“早就该这么做，我想了许久，不是一时之意，也不是说你一定做不到，是我执意要来帮你。”
“一个人太累了。”他看着金凌乌墨色的发顶，道：“泽芜君同我说，什么都一个人做的话，那会太累的。”
“那……”金凌气息一滞，攥着蓝思追袖子的手被他起身的动作带起来，“你要常驻金麟台帮我……真的可以……”蹲着说话始终是噎着一口气，金凌干脆站了起来。没有穿袜子直接踩在皮质靴子里的脚凉凉的，硌在后跟上有点疼，可现在他一点都不在乎了，只视线一错不错的盯着蓝思追的眼睛，“你之前是说，泽芜君………应了？他知道，也应了？”
“嗯。”蓝思追俯身作揖，“自然还要您的召令，”他轻轻的唤了一声：“金宗主。”
夜风从苍穹降下，拂乱他们的发；雾湿从湖面腾升，润泽他们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