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面上说好听了他是姑苏小双璧嫡系蓝公子,可现在世家仙门里还有几个人不知道那是温家旁支的余孽小崽子,只不过碍着蓝家的面子手上也没有证据,不会拿他怎么样罢了。
“…………”江澄倒抽一口凉气。
阿姐她,会怎么想。
方才在大堂里的时候,他看金凌突兀的下跪,言辞灼灼,气急败坏时其实是惊怒大过于惶恐的,故言语训斥。如今安静下来思考,只觉得浑身冰冷,宛如冰泉当头浇下,寒进了骨子里。
阿姐是从来不会怪别人的,她只会怪自己。若是她知道了,该有多失望。
这个小疯子!这次离经叛道的太过分了!如今都是当了宗主的人,年少轻狂也要有个限度!此般行径,如何对得起他爹娘,如何对得起他自己一直以来这般辛苦得在金麟台上有所作为?
不行!
若是任由这么发展下去,他就毁了。金凌还小,根基不稳,不能就怎么被众人的口舌淹没在流言蜚语里。
江澄突然站了起来,眼前有一瞬间的花灰,腿脚也因为长时间的蹲坐缺血麻木了。他身形晃了晃,差点跌倒,小腿上仿佛针扎似的疼。
顾不得旁的,他强自跺了几脚,举步跨出了校场,从前厅里揪出一个亲卫:“你去给我传训到………不!你,亲自去,”江澄的眼睛似有寒芒,带着无限的焦虑不安:“你亲自去一趟姑苏,就说我请他蓝氏的一个弟子,叫蓝思追的,来云梦有事相商。”
“去请他来!”着急忙乱,江澄面上虽是一副强硬的样子,手底下的动作却已经慌了,他抓起宗主令牌直接塞进了那个弟子手里,也顾不上写什么拜帖手书,赶着便要他出门:“快去!”
莲花坞的门开的用力过度,发出咚的一声响,不堪重负的咯吱咯吱又回弹了一些。
江澄站在大门中央,声音里的焦急实质一般冲了出去。
“限你四个时辰回来。”
“除了蓝曦臣,谁都不要废话。”
“给我直接要人!”
酉时之末戌时未至,春日最后一点夕阳余晖软融融得洒在草木上,印出一片金暗金色的辉边,连青砖黛瓦之上都镀了晶莹。光线透过镂窗,将空气里的细小尘埃托起,扬在祠堂里常年见不得日光的暗处,熔进烛火的哔剥作响声里。
一字排开的三个蒲团上端正的跪着个少年,纤细的长靴在衣摆层叠下显露出来,靴尖紧贴着冰凉的地面,有一丝颤动却很快再次跪好了。
烛火晃得朦胧,暖黄色的一豆光点像极了金麟台里整夜整夜的失眠。仿佛那几个彷徨的祭礼日子又重新压在了身上,压得金凌觉得喘不过气。所有想过的和故意不去想的东西在方才的大堂上被江澄一提一叱,全都一股脑返还回来,棉絮一般堵塞了思绪的出口,吸水涨大,就像蓄满泪花的眼眶,轻轻一碰就要落下来。
然而已经落下来了。
金凌垂下头,看见有一滴水珠自视线里直直落在蒲团的锦面上,把紫色的布料打湿成一个圆润的神色痕迹。眼角有什么爬过似的,一路经过了面颊延伸至下巴,再滴落,成了第二个圆。
第三个。
第四个。
泪水这种东西,在眼眶里时,它还是可以止住的。一旦真正落了下来,便是春雨初始,亦是洪堤泄闸,如何都难以再停下来了。
金凌死死地阖上了眼睛,想抑制住不断滚落的泪珠。他挺直了脊背,抬起右臂将袖子整只压在了面上。
跪的久了,后腰疲累,腿脚酸麻。这么忽然的一仰头,必定会抻到腰上的麻筋,带着他金麟台上遗留下的虚弱,金凌险些仰面倒去,他仓皇中用手臂向后支撑住身体,却不小心按到了膝弯里的麻筋,那一阵激痛让他不受控制得向另一边侧过去。
“诶。”意想中地面的寒气并没有袭来,身体被一双温热的手给牢牢扶稳了。
“我说你啊,怎么总是搞的跟你舅舅一样那么倔呢?”明明是黑色宛如夜行衣一般的袍子,铁青铁青的,带着出乎意料的柔软,氤氲了一股熟悉至极的檀香气。
“你……”金凌听到自己的声音,轻轻的在耳朵里回响,仿佛都不像他自己的了。
“我都说了让你给我个信儿不就结了?你偏偏要一声不吭闷在这里赌气做什么?”
魏无羡抬手拍了一下金凌毛茸茸的发顶,扶住他肩膀的手却不期然感到了一些微微战栗。
他突然很想抱一抱这个倔强着独自难过的小孩子,就像小的时候,师姐总是抱抱难过的他一样。不管摔得多痛,被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好了。
半晌,金凌转了个身,悄然推开魏无羡的手臂,好不容易找回了声音:“你怎么进来的?你来做什么?”。
魏无羡道:“我来做什么?
他笑了:“大人总要帮帮小孩子的嘛。”
金凌:“我才不要你来。”
“…………”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他扭过头,盯着蒲团上的莲花暗纹。
“行了,别倔了。”
明明眼眶红的要命,金凌还是梗着脖子,脖颈上的皮肤肌理都扯的绷紧了,魏无羡看了心里无奈,他叹了口气:“怎么,你真想学江澄闹脾气啊?”
“好好说话,不要耍赖,也不要再一直跪着了。”
一个人容易胡思乱想,容易钻牛角尖,这些,魏无羡都不想让眼前的这个孩子再过多体会了。
他抬头深深看了一眼高台上江家一众前辈的灵位,行至一旁同金凌一道跪伏在蒲团上。三次拱手,一记叩拜,额头贴住了蒲团的边缘,终是郑重地行了一礼。
静默片刻,而后起了身,也扶起了金凌。
“走吧。我是偷偷跟着他们跑过来的。”
“他们………谁!”金凌大惊,他反手攥住魏无羡的手,问道:“谁来了?”
“大抵……小思追他现在应该已经见着江澄了。”
魏无羡紧了紧扶住金凌的手,稳住他麻木刺痛的腿脚,以防他不慎将自己跌到地上去。
“走吧,我带你出去。”
也不知是那个江家的门生被江澄吓得够呛,所以腿脚利索,还是蓝思追得了消息太过担心,所以行程迫切。
总之,尽管江澄死命令里的四个时辰已经非常的强人所难,那二人从御剑到顺流而下的水路,统共不过三个半时辰出头,就已经远远的在莲花坞的漆青黑色漆门外见着了江澄那张臭了许久的脸。
江澄没瞧见赶来的二人,他已经从正门踱步到门堂,再从门堂踱步到正门来回许多次。似乎是数着步伐,又像是在碾压地面,江澄的脚步重极了,也慢极了,一步一踏,足跟使了劲跺在地面上,把这路途中间的一小处泥巴路都生生踩的平实,微微凹陷。
好像这土地是蓝家人的脸面,又或是自己的脸面,前者要踏碎了,后者则是恨不得埋进地底里去。
他方才居然一时冲动,给了家主令,直接派人去了姑苏。这和明目张胆的抢人有什么区别?江澄咬紧了牙关,他心里一阵一阵恼火,恼的是自己这般尴尬行径,却一点也不后悔,矛盾得他眉心生疼。
“该死!”他咬牙切齿得蹦出四个字,转身就又要再走一个来回。
步子迈得大了,牵着着肚腹中的五脏六腑。
空荡了一整日的胃,此时痉挛着造起反来,必然是不甘示弱的。
江澄从一大早的操练场上下来,未来得及吃早点就接到了蓝曦臣的传讯,午间又看着金凌脑子里占满了那声铃铛响,什么都吃不下;结果方一回了莲花坞就出来这么大的事,晚膳更是想都不去想了。
几乎是滴水未进,全靠一口浊气撑在那里,恼火和难以抑制的惊惧,愧疚烧得他全身都是烫的。
气都气饱了,哪还会吃得下东西?
饿的过了,也就不觉得饿了。
可是现下江澄心绪不稳,动作太大,原本就不太安生的胃报复了回来。那一瞬间的抽疼火烧火燎,疼得江澄的脊背都瑟缩了些许。他快步转身进了大堂,从正桌上的茶壶里斟出了一杯已经有些微凉的茶水,几口灌进去,好歹是暂时平息了闹腾作妖的胀痛。
蓝思追此时已经同那个弟子走到大堂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