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凌抱着被子窝在榻里，右手顶着上腹，喉咙里干干的，眼神却湿漉漉的。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嗓音里带着初醒的沙哑：“有水吗？”
“…………”
手中接过的小杯温温暖暖，入口却不烫人，化了口中的苦涩，胃里的轻微烧灼感此刻也消散了。
金凌看了看杯底，干净到一丝茶梗也没有。
他心里一动，抬头悄悄瞥了一眼，只见蓝思追在给他换着杯子来回倒水，透明微绿的的茶水从一个杯沿口流淌进另一个小杯中，带起一条漂亮的弧线，氤氲出多余的热度。
许是顿在自己手上的目光太明显，蓝思追看着那还在下意识小口小口的抿着已经空了的茶盏的人，手上动作不停，又温出一杯水来。
他笑着问：“阿凌还要吗？”
“嗯，嗯………要的。”
他被蓝思追看得有点别扭，张开五指不知是要去推他的脸还是要挡住自己的脸，兴师问罪起来：“我，我方才喊你那么多声，都没听见么？”
刚刚睡醒的哈欠止不住，下半句话揉在气声里，没了傲气之势的责怪，听起来倒是羞恼得奶气十足。
脸有点烫，思绪却像是被堵住，只能凝着顺着本能走，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夜已经深了，窗外月已中天。
“阿凌，很晚了，茶喝的多了睡不着。”金凌看着蓝思追抽走了自己手中的杯子，又给他拿了靴子放在脚踏上，开口劝他下床：“先沐浴，水已经放好了。”
说着，推开了堆叠在一旁的被衾，伸手就要去握他那只垂在床下的脚踝。
“你，放手，我自己来。”
他被这一下彻底惊得清醒了过来，那一点睡得迷糊的晕眩也消失无踪。
金凌缩着小腿，好不容易从蓝思追手上抢过自己的靴子，急匆匆得囫囵套了上去。
长袜子皱褶曲在了靴筒里，隔得难受也不管，撒丫子就往屏风后面跑。
而后，“哗”的一声，他拉上了屏风的木制边缘，像是在遮蔽什么洪水猛兽，严丝合缝得一丝不露。突然被这样照顾着，金凌觉得，自己心里别扭的紧。
“我已经醒了。”
“你在面等着吧，洗好了我再叫你。”
“…………”
“不用你帮我！”屏风后的人像是被掐住了命门，声音含混不清又咬牙切齿：“我认真的。”
他独自胡乱说了许多，却久久不见蓝思追有所回应，一时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心慌，心里抓挠般得焦躁。金凌凑到屏风的交界缝隙处，对着外面轻轻喊了一声：“蓝愿？你还在听吗？”
“嗯。”
蓝思追就坐在屏风外不到三米的外室小桌边，闻言，即刻便答了他。那话里带着一丝笑意，很温和，在摇晃烛火和温热水汽的熏蒸下，尤其柔软。
却无端戳的人心里一阵狂跳。
“哦，哦………我知道了。”
蓝思追的声音太近了，似乎穿透了那层屏风的木板，就近在眼前。金凌用手扶住桶沿，被桶内水汽蒸得蜷缩了一下。
再不洗，水就要凉了。
穿的衣裳很薄，刚从被中起来的他身上只有一件中衣，还不是他自己的，金凌脱的都有些自暴自弃。末了，还唰得一声泄愤一般将那件穿了一日的云纹雪衣扔得高高挂在屏风顶上。
他自己都未注意到，这举动着实有些让人遐思。
雪色里衣蝶一样飞了起来，一大段衣摆轻轻搭在了外面，就这么突兀的暴露在蓝思追的视线里。
那是他的里衣。
却在他心爱的人身上贴身穿了一整日，摩擦着肌理，拂在血肉之上。
蓝思追忽然觉得有些坐不住了，他蜷着手心，抵在自己的两膝尖上。右手擦过里衣的袖口，那里有淡淡的暗纹云绣，和那件被抛弃在屏风顶上的一模一样。
室内忽然响起水声，他微微一怔，抬头去看，却发现有一个朦胧身形的轮廓，印在了屏风的木板上。
模糊却“清晰”。
转眼间隐入桶内。
在烛火摇曳的忽明忽暗间，蓝思追腾的一下站了起来，猛地转开了脸，低下头。
那大概是他怕金凌看不清而滑倒，在浴桶边点多了蜡烛的缘故。旅舍的屏风简陋，遮不住光，便全都透到了另一头。
是他自己给自己下的难题。
蓝思追不知自己何时开始绕着桌子踱起步子，也不知究竟绕了几圈后才停了下来。他想，或许他现在该先去看看小厨房里给金凌煮的粥，是时候拨弄一下，放进莲心了。
“阿凌，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好吗？”
“…………”
从那一边传来的声音十分细小，几乎都要分辨不出的一声“嗯”，却夹杂着热水的蒸汽，和全身放松的一声低叹。
原本还迟疑着，蓝思追听得这声，愣了一时片刻，转身轻轻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怕自己再贸然说出些什么话来。
原以为如今说开了，自己便不会再有所愧疚，可以心无芥蒂得照顾金凌。谁料，反倒是因为都“说开了”，那些寻常的一举一动，一声喟叹，一个投足都在眼中显得那么刻意，那么唐突，撩拨着心弦，叫他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待下去了，蓝思追在心里默念。
那会让自己失了镇定，一脚踏入深渊的。
…………
然而这一切，那个闷在浴桶里的人都不会知道。
金凌一脚踩入了水，飞快的翻了个身将自己整个人沉在热水里，暖意熨帖这春寒下的皮肤，舒服得他直眯眼睛。
他悄悄把脑袋一点点浸进水里，柔软的温水没过下巴，口鼻，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
然后，把眼睛也闭上，沉进水里遮盖住了，把全身都藏到了浴桶里面。
他整个人都是混乱的，刚刚睡醒的脑子经不住这样大强度的胡思乱想，又仿佛是早在他睡前就已经被那些浸透了情愫的告白冲的昏昏沉沉，在深处升腾起了一片乌烟瘴气。
在闭上眼睛的黑暗里，他听见耳旁水声闷响，“咕咚咕咚”的像是他心里的跳动韵律。他又是困窘又是心悸，五味陈杂间好似一瞬间尝遍了酸甜苦涩的意味，他暗暗掐着自己的虎口，逼迫自己头脑清明，却终是脸颊滚烫，忍不住偷偷踹上了浴桶的边缘。
又不敢太用力，发出些怪异的巨大“咚”声，引得外面的人怀疑。于是，他足跟抵住桶底，只是用脚尖点了桶壁，旋出一片小小的水波。
这一脚踹的实在憋屈。
金凌稍稍抬起身，听得身侧水声泠泠。他仰面躺在桶里，背靠在木制品硬挺却表层柔和得桶壁上，睁着眼睛望着有些黑沉沉的天花板。热水裹着身躯，绷直的双腿逐渐松弛，骨头关节绵软下来，呼吸也不再那么滞怠。
于是，闭塞了许久的心神也僵硬迟钝却难以抑制地思索起来。
他微微舒展开眉眼，看着窗外透进来的夜色朦胧在烛火的橙色光晕里，兀自出了很久的神。
许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蓝思追会如此直接得向他表达出那些情愫，甚至连想象都不曾具体想象过他们会真的靠的如此近，所以哪怕已经隔了许久，久到他一觉醒来，他仍是觉得这一切就和做梦一样。
今日的一切都宛若一场幻梦，却远比梦更加真实得心悸。
吱的一声，金凌耳边忽然听见这屋子的大门又再次被打开，有脚步声行了出去，合上门扉，发出“咔哒”的脆响。
室内陷入一片寂静，唯有烛火不时跳跃，烛芯哔啵。
思绪被打断，他转了个身，双臂抬起扒在桶上，似乎想通过那细窄的缝隙看到外面的景象。
蓝愿又出去做甚？
“这人真是………”
随心所欲四个字还未吐出，便被卡在了喉咙里。
金凌忽然想到，他方才埋头在水里的时候好像隐约听到蓝思追问他些什么，话语被水流隔断，都浮在在水平面之上。他听得模糊，只觉得大抵也就是个好不好，愿不愿的问句，没多想，随意的答了个“嗯。”
忽然间热意涌上面颊，回想今日早些时候，那句“心悦”之后，他好像也是如此闷闷的一声“嗯”。只不过，那是埋首在颈间，被拥在怀里，吱唔着说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