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有什么事,也可告知与我,不必一个人担着了。”
掌下的肩膀有一瞬间的颤动,很快又挺直了。金凌腰间扣住的那个新白色坠子不知怎的晃动了两下,暴露了主人掩藏在袍下心神不宁的细微动作。
“你……你别再这样叫我了。”金凌的声音小的有些微不可闻,仿佛是内心里的挣扎,猝然窜上了口舌之间。
他真的不想再听蓝愿这般唤自己了吗?
小时候的记忆有些混乱,还未记事时候的回忆模糊的像是在梦中的场景一般,可阿娘轻轻拍着他哄他入睡的声音却就在耳边,真实的呼之欲出。
他记得阿娘会哼着不知名的歌,应着节拍抚他的背。声音柔柔的唤他阿凌,让他安睡。怀抱里干燥而温暖,让幼小的他安心得依靠着咿咿呀呀笑着。
有多久未有人唤过“阿凌”了?
这世上之人皆知他是金麟台嫡出的大公子,现任的金宗主,可好有人知他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名唤金凌的少年郎?即便知晓,又有何人了解他心中所想?又有何人愿意聆听他心中所念?
果然,舅舅说的不错。当所有人只知你身份,不再唤你之名时,就已经不应当只是做个孩子了。
金凌觉得,他已经习惯了所有人称他“金公子”,“金宗主”,“家主”,连带着金凌二字如今都很少听闻。如今忽的听蓝思追这般喊了声自己的乳名,只觉得浑身都被熨帖得不自在起来,可心底却热热涨涨,好像有什么情愫要满溢出来,顺着耳道流淌进来,堵住在口中,又窜向四肢百骸,奇经八脉,浑身都酥麻了。
不就是个名字,为什么在蓝愿那人口中就显得那么乱人心神?
金凌觑了一眼那只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虚虚得握着,心中困窘,口中更不饶人:“你的家人不多了去了,左一个思追哥哥送你香囊,右一个思追哥哥给你补衣裳。哪还差我一个?”
喜欢这种东西无法明言,就算阖上了双眸,错开了视线,又或是压抑了手脚,僵直了身躯,却终是能在不经意间的话语里,恼羞成怒的怨怼间,透露出哪怕一丝一毫。
尽管言语冲人,字字句句属实难堪,可在金凌口中,偏偏生出些反向的效应来。
就像小姑娘针线盒里扎针线的底基刺球,外表根根银针锋利扎人,一不小心就会戳破指尖。可内里确实柔软的棉花布料,混杂着蓬松的海绵,干燥时软糯,一旦吸了些水,就要一路沉到底去。
“………”蓝思追放在那肩膀上的手忽然有些不自觉地握紧了。
“我不曾答应过的,一个也没有。”
我当然知道。金凌看蓝思追突然有些着急的样子,就有些不知名的沾沾自喜起来。
我当然知道你没答应,要不然现在还与你废什么话。
或许他就是想看那张百年不变的柔和笑脸上出现点什么旁的情绪,这样才会感到更加真实罢了。
“我提前说好了,”金凌抬手要去装模作样地要去掰开蓝思追搭在他肩角上的手,明明心里已经是同意了,说出了口却着实有些夹枪带棒。
“公平起见,我可不想和那么多喊着你思追哥哥的小女娃也做家人。当然,我也不会给你塞点什么旁的人,再去答应什么旁的人了。”
所以,还请你有点自知之明,金凌心道,他可不会随便就应下这么重要的事,你还是头一份。
梅花糕丝丝缕缕的甜腻味道早就渗透了油纸包,混合着热度,一起钻尽每个角落。再不吃,就要空散了香气,残了余温,凉得透彻而变得食之寡淡了。
“蓝愿?”
许久不曾得到答复,金凌有些不耐烦得偏过头去瞧蓝思追的脸,却瞧到了一目的惊异。蓝思追眼圈红了吗?
他贴的他很近,被阳光垂下的影子几乎将他罩了个严实,近到可以轻而易举地闻到蓝思追身上浅淡的檀香味道。
金凌不由地愣住了,面上也僵硬的像是欲盖弥彰的冷漠……
那双对上的眸子眼神明亮的可怕,神情有些隐秘的骇然流动,却在看到金凌回头时猛地瑟缩了。
没什么比他在偷看你的时候,你也偷看了他更加让人显得窘迫异常了,两道目光交错的一霎那,彼此都有些不自在的闪躲。
只是他看到的那一刹那,蓝思追那张匀了春风和柔烟的斯文秀雅的面上突兀的像是被什么万千心绪刀劈斧砍,又穿过层层叠叠的遮掩,越过熙熙攘攘的人潮,就那么笔直地、热切地呈露出原本的样貌来。
不加修饰的,也着实修饰不住地从眼眸中蓬勃而出。
金凌只觉得,每一道被这般眼神掠过的皮肤,都像春水娟娟流淌而过,微风细细吹拂擦去,只留下了衣襟之下掩藏的发烫的红痕。
他簇得听蓝思追开口,嗓音间携裹住了他听不懂,也不敢去听懂的张力,那么暗,那么烧毁了他面上最后一层难以维持的遮掩。
他攥紧了手下的袍角,向前错开一步,脱离了那已经开始在肩头微微散发着宛若燥热的掌心。
该怎么说才能不动声色地蒙混过去……
只要像往常那样就好了吗?
金凌不敢再看,他怕是自己的心糊弄蒙骗了自己的眼,给他看那些臆想出的假象,带着他不可控制地胡思乱想。
心在砰砰的跳,手心捂的全渗出了细汗。他在忐忑中煎熬,那一丝莫名的希翼,蠢蠢欲动着。只可惜有些话只能在醉得神志模糊的梦里,才能说的圆满,否则这言会听则变,情便难以醒。
不会有人喜欢他的,他性子那么古怪,那么不会讲话。就像旁人说的那般自私桀骜,现在身上又砸下了一个金家虎视眈眈的大烂摊子,无论从何种方向来说,皆是糟糕透顶,如何比得上别家文雅贤淑,善良璀璨的仙子?
是谁人说的车到山前必有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此刻金凌宛如被逼至绝境的困兽,五味杂陈却难以启齿。
天知道他多想有气吞山河之力,直直得撞进那怀里,狠狠纠紧了蓝思追胸前的衣襟,贴紧了那两片饱满温凉的唇瓣,看那羊脂白玉一般的面颊泛起惊天涛浪的殷红。
又多想拥有蓝景仪那般无所顾忌,舌灿莲花的功力,好让他气贯长虹般大吼一声:“对!没错,是我喜欢你,我在意你,我不想再有别人在你身边打转蹦哒,偷偷得觊觎你!”
…………
“蓝……”
也只能想想罢了。
他是不会讲的。
若是讲了,那连挚友与家人都没得做了。
“…………”蓝思追愣了好久好久,久到喉间都有些滞涩。
“你……”
他心下震颤,从未有如此全无章法只想说些什么的时候,胸中有话语涌上喉间,可脑中空白一片,难以言说。那一瞬间,他竟觉得苦涩到畏惧这时光的间隙,他想一如从前,柔和得再唤他一声“阿凌”,想说“没关系”,想了很多,试了多次,却都压抑在喉间,化作一颗细小种子,深深种进心里的同时也扎破刺痛了自己最柔软的心底。
蓝思追自认见过金凌的任何情态,愤怒的,骄傲的,不屈的,戏谑的,恬静的,脆弱的,不胜枚举。也听过他无数次喊他蓝愿,听他提及过那么多听来匪夷却着实再简单不过的要求。
可他从未见过金凌如此带着揉碎了炽烈情谊的模样,从未听过金凌如此坦诚得表达出心中所想。
他蓝愿对他来说竟重要至此吗?
刚想说些什么,却被那个错身的动作噎得硬生生吞下了肚腹中。
不会的。
是他听得太多,是他想得太过。
若是再说些什么,阿凌就要害怕得逃走了。
“……金…公子”有些生涩的,仿佛从未唤过这个名字一般,蓝思追缓缓放下那被忽略在空中的手。掌心下空空荡荡,无论怎么蜷曲指尖,都未能包裹住方才的一缕热度缠绵。
大抵他只当自己是家人的。
那便好了。
就像阳光透过紫藤花架上攀绕的花影与枯藤中翩翩洒落,在心里的情与爱意都切割成斑驳碎落的光影,一点一滴藏在了各个角落,不让外人有所窥探。
“金公子。”
“梅花糕要凉了,你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