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雅脚步一顿,琉璃眼微转,笑道:“无妨,便当松伐身子”。刘总管百般阻拦,她还偏要看个究竟。
麒麟殿乃帝皇寝殿,地势偏高,十米外连着石阶,往日朝臣若要寻到麒麟殿觐见,为防撞见宫闱,不得在门外等候,只能站在石阶下。
待瞧见石阶下之人,白雅总算明白为什么刘总管要左右言他。
听到声响的段祺瑞倏然抬头,露出一张如鬼斧刀削的俊脸。两年不见,他黑了也成熟了,脸上还带了点青色的胡桩,颇感风霜。
“臻和郡主。”段祺瑞拱手笑道,端世子的头衔与臻和郡主的头衔同级,无需大礼相待。
白雅点了点头,同唤了一声:“端世子。”
说完,两人诡异沉默,其实也不过是一瞬的功夫,段祺瑞却感受到了她的尴尬,主动开口道:“臣今早入城,特前来觐见,不想与郡主相逢。”单瞧刘总管的神色,他心有猜测,果然一念成真,再见她一次,似乎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紧跟过来的刘总管看得眼热心慌,不待白雅开口截胡道:“世子今日来得不巧,皇上伤着呢,为了五日后的婚典,若非十万火急之事耗不得心神。若是谢恩,端世子不妨等到明日早朝。皇上宽宏,定能体谅。”
段祺瑞抿了抿唇,深看了白雅一眼,沉声道:“既如此,那便等到明日吧。”说完,脚步将离未离,他道:“臻和郡主,珍重。”
白雅一愣,点了点头,回道:“端世子亦然。”
黑红的官袍在阳光下尤显庄严,背影宛若沙漠白杨,坚强又寂寞。对段祺瑞,她内疚,却无心动。
白雅朝一旁的刘总管问:“公公刚刚说谢恩,敢问端世子谢的是什么恩?”
帝后婚殿,百官齐参拜,段祺瑞的回来显然是圣召。
刘总管在心里暗打了下自己的嘴巴,虽然他御前伺候没几年,但事关皇上与臻和郡主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包括臻和郡主与端世子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不能说吗?”她微微一笑,近朱者赤,近皇者尊,琉璃眼已带了几分威严。
刘总管忙扯起一抹心酸的笑:“这……端世子在边疆立了功,皇上赏了他十个美人,还……还赐下婚约……”
果然!白雅气急骂了一声,想往回走,又怕坏了他的心情,影响疗伤,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瞧着一个两个离去的背影,刘总管心里惴惴,负责传话的小贤子瞧了,疑惑道:“刘总管,您这低头转来转去的,可是丢了什么东西?可需小的帮忙?”
刘总管霎时端起脸来:“杂家只是想看看这地砖结不结实,没你的事,好好候着!”说完刘总管又沉思了半晌,牙龈一咬,决定坦白到底。
“皇上!奴才有罪!”帝皇不喜拐弯抹角,单看越发简短的奏折就知道,刘总管不敢扯些有的没的。
萧瑾谦撩了撩眼皮,瞅了眼跪在地上的刘总管,漫不经心道:“何事?”
刘总管五体投地,委婉而小心地将刚刚白雅与端世子相遇一事告诉了他,言语只说自己惹臻和郡主厌烦了,竟不能替她去太医院拿药,他心感不安。言外之意……但凭帝皇揣测。
听罢,萧瑾谦将手中的奏折放下,目光微沉:“然后?”
段祺瑞比他先遇见她,光明磊落且非庸才,如此俊杰十分符合当朝贵女的审美,虽然她目前对他无意,但以后呢?
萧瑾谦手微紧,完好的奏折爬满了褶皱。
文世澜最先喜欢的是萧庆昱,却嫌萧庆昱内心阴暗,而后喜欢上瞧着磊落的莫如深,殊不知,若莫如深当真如他表现的一派正气,又怎会拐着她离京甚至生儿育女?
“然后……”刘总管有些支吾,然后这话可不是他能说的!他不是备受恩宠的臻和郡主,没有情谊一说。
萧瑾谦目光微冷,刘总管觉得自己不是个奴才,是一具尸体,想到虎视眈眈的李德忠,大有破罐子破摔,磕巴道:“然后……郡主说……说皇上……幼稚。”
萧瑾谦一愣。
刘总管将头狠狠低埋,低埋后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普天之下能说皇上幼稚的,除了太后和先皇,也就臻和郡主一份了!可怜他一个奴才,竟被逼着大逆不道!只求皇上不要杀人灭口!
就在刘总管低得脖子都要僵了只以为快要被抹掉的时候,萧瑾谦淡漠的声音才传来:“起吧。”竟无怪罪之意。
刘总管像捡了宝似的,颠颠地上前奉茶,萧瑾谦啄了一口,又一口,垂眸看着茶中的倒影,安静得有些诡异。
第二日,久不见踪影的帝皇如期上朝,众人瞧着面色无恙的皇上总算安下心来。
迄今为止,萧瑾谦的手腕与才能堪称惊艳,因出身工部,颁发了不少便民利民的法令与恩典,乃五代以来民声最高的帝皇。众臣虽战战兢兢,但只要不赶着作死,能力又说得过去,不愁没出路。
然而,他们的心才放下片刻,段祺瑞出列,公然拒赐拒婚,众臣又狠捏了一把汗。
端世子有美人都不要,莫不是还惦记着即将成为皇后的臻和郡主?
别看大臣们自诩正派,阳安城的风言风语可听得一桩不落,多是枕边人吹的温柔风。前几年他们尚觉得臻和郡主就是折腾!
父不亲,继母不爱,继妹不友,还与端世子牵扯不清,心里想着这样的媳妇(儿媳妇)他们断然不会要,后来是不敢要,也幸好当初有作为兄长的白大人压着,或因嫌弃没出手,不然恐怕会惹帝皇不悦。
要知道众臣为什么对立白雅为后一事保持缄默,主要是因为自皇上继位,从未采纳过选秀女的觐言,甚至丧心病狂到凡是送美人、献美人,无论是歌姬、舞姬、良家女还是女儿孙女,一律按贿赂处责。众臣一度以为皇上早先拜师和尚,也承了和尚那一套即性冷淡,自御史死谏无果,聪明的百官再不提选秀或充盈后宫一事,便是提,也不敢直言不讳,而是经由夫人,再是太后,典型的“曲线救国”。
白雅虽事迹累累,但出身卫国公府,两人又是青梅竹马,不会配不起。最重要的是,有胜过无,起码证明他们皇上不是看破红尘的和尚,也食人间烟火。既食烟火,文澜的香火便源源不绝,如此似乎没什么好说的。
众臣私底心思轮了千百遍,静等帝皇之怒,端王一如既往地端着一张肃穆脸,像将问责的不是自己独子,而是陌生人一样,半分不见急切。
“端大人公然拒绝美人,是瞧不上?”听声音似与平常无异,众臣只以为是风雨前的宁静。
段祺瑞弯着身子,却从不会让人觉得卑微。
“臣不敢!世间女子万千,皇上所赐更是百里挑一。只是臣乃粗人,习惯刀光剑影、日晒雨淋,美人随从既不便又可惜,且臣对她们无情,她们对臣亦无爱,勉强一道终不适,遂恳请皇上收回成命。臣心念边疆战事,暂无成家立室的打算。”
众臣私底交换了个眼神,瞟向卫国公的时候,白源淡看了对方一眼,对方缩了缩脖子,再不敢造次。
就在众臣以为皇上要赐端世子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萧瑾谦一如反常好脾气道:“既如此,赐婚作罢。”
众人听了只觉得玄乎其玄,上一个违抗谕旨的官员是怎么死来着?斩立决?还是五马分尸?
“只不过……”萧瑾谦敲了敲龙椅:“帝皇有令,臣子不得推辞,端世子抗旨不遵不成体统,战恩与抗旨相抵,另赐一百大板,朝后行刑。”
“臣谢主隆恩!”段祺瑞恍神,似未想到会是如此结果,却暗松了一口气。一百大板于行武之人而言乃轻罚,他没想到如今的萧瑾谦有如此胸襟,是因为他不足为惧了吗?段祺瑞苦笑,他果然得到了她的心。
一百大板对抗旨而言,乃从未有过的轻罚,这是化干戈为玉帛了?众臣只以为帝皇大度,不料更大度的事来了!
帝皇感念前安王世子萧晋彦年少无知,并无大恶,赐为庶人,终生不得踏出阳安城半步,竟给前安王留了一盏香火。
众臣表面道皇上圣明,私下揣摩万千,随着大婚,他们的皇似乎变得有人情味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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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十,帝后大婚,宫门大敞,百官携命妇朝拜。礼成,歌舞升平,锦瑟和鸣,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