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随口应了一声，阖起眼帘，睡意渐渐漫了上来。
说来奇怪，他向来对睡觉的地方无比挑剔，往往无论如何都无法安心：大多数时候，比起睡着这种状态，他更像是由于体能支撑不住而陷入混沌的。那是与睡眠截然不同的感觉，梦中兵荒马乱，彻夜的惊悸，醒来反而愈发疲惫。
可是与黑瞎子在一块时，身处什么地点便无关紧要了。他当家以来，仅有的几次安适沉眠，近乎都是在这个人身边。
换句话说，如果解雨臣想休息得好一点，没有黑瞎子在旁，恐怕就很难做到了。
第一百五十章
黑瞎子也是累得不轻。
早俩月小孩要跟他断干净，想方设法地躲他，他天天赶着对解当家围追堵截，就没有闲着的时候；后来总算费尽心力的把人逮着了，哪里料得到，一眼没看住就被解雨臣给跑了，他只得再急急火火地奔来四川——
终于是将人收到了自己手里，心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才算是真正的踏实了。
所以他这一觉睡得极好，居然都醒在了解雨臣的后头。
他一睁眼，就看见小孩那双亮晶晶的眸子，正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黑瞎子乐了，低头去亲他的眼睛，唇边被解雨臣颤动的睫毛刷得酥痒，心底一动，便索性压下去按着人接了个吻。
最初解雨臣不知道黑瞎子哪来的那么大瘾头，结果没吻两下他就懂了，赶忙趁着自己脑子还清楚时去推他：“快起来，出去吃饭了。”
“不起来也饿不着你。”黑瞎子一边嘴欠着逗他，一边还是坐起了身，“你醒半天了？”
解雨臣自知没他脸皮厚，闹到最后都得自己吃亏，干脆跳过黑瞎子的前一句，只捡着正常的话题搭腔：“没有，我刚醒你就醒了。”
黑瞎子不过是随口一问，说着话的工夫，已经下了床换上衣服准备出门，见解雨臣没动，复回头催了他一声。
解雨臣倒没了刚才吵着要去吃饭的急迫劲，动作间磨磨蹭蹭的——
他身上的伤还泛着疼，不怎么想动，又怕黑瞎子瞧出了端倪，佯装作疏懒来掩饰。
先前紧绷着神经还算过得去，痛感被他抑制着，可是睡着了一放松下来，几处旧伤的疼痛就占了上风，生生将他从睡梦中揪了出来。那些痛大片大片的弥散，绞碎了睡眠，令他不得不紧咬着牙关醒来，拥紧了黑瞎子，把自己更深的向对方怀中埋去：
痛苦无法消除，但内心尚可求得安稳。
他仍然渴睡，却逼着自己尽快清醒——只有在意志足够强的时刻，疼痛才能被精神的力量所对抗。
他贴着黑瞎子窝了半晌，直到感觉自己稍微好受了一点，才慢慢退开，抬起头，目光肆无忌惮地停在那人的脸上。总觉得单是这么瞅着，也能使自己松快些。
他盯了起码得有一个多小时，然后就等到了黑瞎子醒过来。
黑瞎子醒过来，痛楚即被解雨臣隐回了暗处，绝口不提：欢乐的日子原本不多，他就更不舍得浪费一丝一毫去谈论在这个行当里已然司空见惯的伤痛。
解雨臣烦躁地揉了揉额角，琢磨着这趟完事以后，回到北京真得用心治治伤了——前阵子孤身一人，忍忍便罢了，现在老和黑瞎子待在一起，黑瞎子多精啊，这样下去肯定瞒不了多久。最理想的办法，就是在被发现之前，他自己先养好。
第一百五十一章
夜幕明朗，有着在北京城看不着的清透天色，高远且静寂；地面却是大相径庭的俗世凡尘，热闹红火的街市游龙般蜿蜒，锅台间的水雾蒸腾，汤汁烘着辣椒的香气。
五花八门的摊子一家挨着一家，随便挑几样尝一尝便饱了，走到后面，两个人就只剩下了散步消食。
那条街的尽头被人为修出了一方不小的观景台，眼下算是旅游淡季到旺季的过度，台子上站了些游客，但仍然空着挺大的空间。
解雨臣寻了块清静之地走上去，双手搭着扶栏，向前方眺望：山坡很缓，长卷似的铺展而下，无数住家门前的灯光缩成了一个个氤氲的星点，垂缀晕染，目光稍一飘忽，便仿佛有了光河流动的错觉。
是种温馨感相当浓厚的好看。
不过这样的景致，在他们住的那间屋内就能见到，整面落地窗的背后映着另外一片缓坡，比此处还要静谧。
解雨臣收回了视线，背靠栏杆，迎着走过来的黑瞎子，眯起眼睛笑了笑。
黑瞎子也笑，揽住他的身子转回去，自己朝山下瞧着：“怎么不看了？不好看？”
“没你好看。”
黑瞎子闻言，侧头瞅了他一眼：“嘿，这不是我的词儿吗？”
解雨臣便笑开了，把他落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拉下来，心底盈着满满的欢快，倒更像个不知愁事的小孩子了。
他陪黑瞎子安静地赏了会儿灯火，心境沉稳下来，就又记起了这两天一直想说而没能找到时机说的话。
总是该讲的。他不想让黑瞎子误会、不想让黑瞎子觉得，他在这场感情中投入得过于吝啬：
“你之前问我，在你这有几分私心。我告诉你有五分。”
黑瞎子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件事，可还是转过脸来，专注地等他往后说。
“因为我只有五分。”解雨臣没有回头，依旧看着前方，声音被山风吹散，虚无中显露出无可奈何的意味，“从我答应接手解家的那一刻开始，有一半的心思就已经分走了。”
“花儿……”
“属于我自己的只有五分，我都给你了。” 解雨臣没给他打断的机会，偏要一口气把话讲清楚，“我从来没有敷衍过，我都给你了。”
黑瞎子盯着他，一时无话。
解雨臣勉强勾了下唇角，扭过头来，眸子里充斥着复杂的情绪，启齿便含了歉疚：“尽管如此，相较起别人能给的，我可能还差了太多……”
“没有这种比较。”
解雨臣的话音被黑瞎子突如其来的强硬语气截住，他停顿下来，就听见黑瞎子补充道：
“别人都不是你。”
别人都不是你，所以压根无从比较。
第一百五十二章
解雨臣愣了片刻，突然很轻很轻地笑了一声，面上那些纷繁的神色便一瞬褪尽，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那我可真值。”
黑瞎子见他那股高兴劲，就止不住跟着高兴，勾着小孩的肩膀往外走：“你觉得值就行了。”
解雨臣还在那乐：“你却是亏了。”
“你怎么知道的？”黑瞎子有意换了条路，避开客流，拐着人越走越偏，“我倒感觉我比你更赚。”
“是吗？”
“当然是了，”黑瞎子侧过身，把人往墙上一按，“你瞧瞧这天时地利的，我不对你干点什么是不是都不合适？”
解雨臣左右看了一圈。
光线太暗了，他没有黑瞎子那样好的夜视能力，大多只能辨出个轮廓。眼前似乎是条僻静的巷子，空空荡荡的，早离开了主街——他刚才光顾着瞅着黑瞎子说话，压根没发现被领到了别的路上。
“这是哪儿啊？”解雨臣倚着墙壁动也没动，一副不紧不慢的口吻：“怎么走到这来了？一会儿不认路了，都找不着人问。”
“……你是真没注意啊？”黑瞎子本来是想逗他一下，看看人慌张的好玩样子，结果小孩不害怕就算了，还没心没肺的埋怨他——要命了，解当家到了他手里，居然就变得傻乎乎了。
黑瞎子故作惆怅地叹了口气：“现在我有点担心了。”
“担心什么？你也没注意？”
“……”
解雨臣一看他不说话，心里就凉凉了，失望地盯着他：“那完了，咱俩惨了。”
“……不是，我说解雨臣，你有没有点危机感啊？”原是挺好的气氛，叫小孩毁得半分不剩，搞得黑瞎子也没了心思，哭笑不得道：“你心怎么就那么大呢？”
解雨臣同情地拍拍他：“迷个路而已，你用不着这么紧张。”
“……我太紧张了，”黑瞎子松开他，自己朝他旁边一靠，“我担心你这个危机意识，回了北京都活不过一天。”
解雨臣才听明白他指的是这个，只好解释了一句：“我以为你看着了。”
黑瞎子立刻就被说软了心肠——他不过是随便试探，实在没料到短时间之内，解雨臣在他身边的警觉性就会降得如此低，反显得是他不对了：“……得了，还是算我的错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