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雨臣喜欢轻松的东西。
再加上那几个伙计恨不得他天天来，伺候得特别殷勤，挖空了心思讨他欢喜，留下的印象非常不错。
解雨臣有时带着账本，坐在铺子的后堂，能看整整一个下午，却并不觉得太累。
黑瞎子的伙计伶俐，没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可他心里明镜一样敞亮。
在第一次听底下人抱怨，意识到那些人装可怜能够为自己提供益处时，他曾有过细碎的闪念——飘若浮萍，依存无根。是见多了占便宜争便宜的，可从未有人白送过便宜给他。
难以置信，不如不信。
而光阴消长，局势愈发趋向明朗，由不得他不信：黑瞎子就是拱手让了一个天大的好处。
这个好处，表面的受益者是解家，实际最大的受益者却是他解雨臣。
假设预先能选，他一定不肯接受，但此刻他深陷在整桩事件的核心，反而养出了贪念：想装上一晌糊涂，佯作不察，窃寸许美意，坐享浅尝。
他忽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家里长辈转达给他的话：“今晚要下雨，流血的天气。”
记了挺多年，冷眼旁观或身临其境，早已不觉得怕。可是在血雨间久了，总会想看看阴沉散尽的清爽景象……
解雨臣合上了账簿，起身慢慢走出眼镜铺。
暮色辉煌，浓艳的晚霞在天边烧成了一片炽烈火海，覆盖住他的视野。
他仰头注目了一会儿，才坐进解家的车。
就这样吧——
直到——
那个人回来之前。
第五十九章
解决掉眼镜铺的麻烦，解雨臣日以继夜地忙活了几天，赶着把前阵子积压下来的事情理完，才挪出了功夫去天津盘库。
北京事忙，大多时候脱不开身，所以这座位于天津的仓库，他其实不常过来。只是操持着如此庞大的家族，终归不能对家里的物件一无所知，再忙，也要抽时间做个大致的了解。
依照惯例，下面各个仓库的库管都会按固定周期，提交清单到当家手里；要是临时出现了问题，或者入了特殊的藏品，也会及时汇报上去。
这是一层死的制度，可是人心活络，日子长了，难免要在其中动动手脚。
解雨臣偶尔去查，一是为了察觉问题，二是为了提醒管事的人别心存侥幸，三是为了犒劳那些平时见不到面的伙计们——算是恩威并施的一种手段。
逛库房，外加一堆琐事，解雨臣在天津停留了四、五天。
期间，眼镜铺打来的电话比解家还多，老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小伙计们不像初时那么怕他了，絮絮叨叨的。
这类闲聊的电话，他在当家之后几乎没再接到过，一时觉得挺好玩，讲起话来便分外耐心。
换作旁人便罢了，但那是解当家啊！能和颜悦色的陪他们说上几句话，眼镜铺的伙计都高兴得要命，成就感不断刷新上限，电话就打得更勤了——解当家这样一个响当当的身份，解雨臣自己倒是忽略了。
第五天早上，解家来了条消息：“当家，黑爷回来了，我们要不要撤？”
心底倏忽升起一丝不舍——既然正主回来了，他就没理由总去那边偷得浮生半日闲了，稍微有些惋惜。
然而想着想着，自己又笑了，哪有占着人家铺子不还的道理？难道还真打算跟外面传言似的抢了黑瞎子的地盘？
他走了这条路，注定放弃的要多于得到……留恋不舍，不是他该有的情绪……已经纵容自己贪图了一段时光，理应知足。
算了，算了。
“撤吧。”解雨臣盯着自己发出的两个字，不自觉地摩挲着手机，几秒钟后，屏幕自动熄灭了。
到了下午，老宅的电话打了过来，问他：“您今天回吗？”
“明天吧，”解雨臣翻着桌上的目录，停顿了一会儿，才记起问这话的是解家，而解家人向来不可能无事闲叙，他浅浅叹了口气，接着道，“什么事？”
“嗯……那个……”伙计似乎也很迟疑，不知道因为这点事打扰当家合不合适，语气颇为谨慎“就是黑爷来了一趟，见您不在，就放下东西走了。”
“什么东西？”
“不清楚，黑爷没说，像是……吃的？是只食盒，需要我们现在打开帮您看看吗？”
“不用了，他留话没有？”
对面静了一分钟，然后答得斩钉截铁：“没有，就说是送东西，没别的了，我们几个都只听到这一句。”
“行，东西送到我那……找凉快地方放着。”
当天夜里，在北京解家老宅值夜的伙计见证了奇迹的一幕：
据说第二天才返回的当家，亲自开夜车奔了回来，进屋待了不满俩小时。凌晨三点多钟，又开车出去了。
第六十章
晚上十点半，天津库房的伙计们随着当家盘完了最后一批货。
虽然累得够呛，但是一想起转天中午的高级聚餐，还是挺开心的，哼着小曲揉着眼睛锁门下班了。
解雨臣也有了倦意，可他惦记着下午北京那边传来的消息，怕黑瞎子送来的东西放不过夜，只好一个人开车回了趟老宅。
进门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他顾不上别的，先在屋里翻了一圈，找出那只食盒，打开一瞧，就乐了：
什么意思啊？
黑瞎子还真拿他当小孩子了？
一回京就风风火火的跑来解家送东西，亏他还以为是多要紧着急的事，原来就是拿些甜品来哄他。
盒子中是一份凉糕拼盘：小豆凉糕和胭脂凉糕，后者的分量相对少一些——可是造型就不太……不太寻常？
解雨臣端详着盘里由两种凉糕拼成的褐粉色兔子，哭笑不得，这是指名送给解当家的？他以为解当家是上幼儿园的年纪吗？
腹诽归腹诽，可黑瞎子这事办得也是出乎意料的有趣。自评成熟的解当家对着盘子左右瞧瞧，拿手机换着角度拍了几张，又东戳戳西捅捅，自得其乐的玩了老半天，才拈起一块褐色的尝了尝——
豆沙磨得极细，香气绵柔，甘甜馥郁，一入口就把一天奔波的火气全化尽了。
解雨臣满意的眯起眼睛享受了一会儿，复换了粉色的胭脂凉糕：水果的滋味明显区别于豆香，特有的清新爽适缓缓自冰凉软滑的口感中释放。
美味。提神。
凉糕本来就是作为茶余饭后的消遣小食，一盘没有多少。解雨臣当成宵夜，边玩边品，慢悠悠的吃完了。
可惜第二天一早还有三、五件杂事要同天津的库管交待，加之答应了带那批伙计吃午饭，他不露面终究不好……解雨臣抓起丢在桌上的钥匙，出门又把车往回开。
一个通宵两地往返。这一大圈折腾的，就为了吃一小盘凉糕，他自己都觉得好笑。
翌日散了饭局，解雨臣掐着时间赶回北京，在老宅简单打理了一番，使自己看起来不要过于风尘仆仆，然后去了下一场应酬。
放眼皆是乱哄哄的人群，菜上齐了，却没有人动筷，个个夹着燃起的香烟互相灌酒。
包厢非常大。不过没有用，再大的包厢也避不开这么多人同时冒烟——烟气很快达到了难以视物的浓度，解雨臣的嗓子开始发干发痒。
今天他不是主角，可年纪轻轻挂着解当家的名头，总难免有人携着种种意图来窥探——解雨臣耐着性子被灌了几杯酒。快要接近酒精的高度白酒，激得他嗓子隐隐作痛，烧灼感一路蔓延至胃里，几欲作呕。
面上含着得宜的浅笑，心底已是满满的无奈。
他站起来，准备借着去洗手间的由头躲躲，未料门一拉开，正好撞见黑瞎子迎面走来。
解雨臣愣了一下。
黑瞎子比他反应快，错身让他过去，自己与里面的人打招呼，结果一眼就瞅见乌烟瘴气的效果，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解雨臣。
解雨臣移开目光往外走，一句话没说。
黑瞎子站在门口吆喝了一声，喝得红头胀脸的人们望着他，一脸的不明所以。
“把烟都掐了。”
众人露出了吃惊的表情，有个醉鬼摇摇晃晃凑上前来，谄媚的为黑瞎子奉烟：“怎么了黑爷？大家开心抽支烟嘛，您也……”
黑瞎子随手一挥。
那人原本就在晃，被推得趔趄了两步绊倒在地，撞翻了椅子，包厢内瞬间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