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谢怜下意识闭目,竟是不忍回想当时情形。
花城走上前去,拍抚爱人肩背。随后挥手,一只银蝶从护腕飞出,落到黑水额前。
“闭眼。”
贺玄照做。脑海中竟蓦然涌进的画面令他心如刀割——曾经光风霁月的神明,鲜血淋漓地倒在地上,经脉尽断,体无完肤,魂魄散碎,如风飘逝。
从云端落地的谢怜吓坏了,赶忙上前扶起师青玄,握住他的手,用灵力吊着他最后一口气,集起他星星点点的残魂。
师青玄睁开眼睛,看见谢怜后,扯出一个笑,艰难开口——太子殿下,百姓都没事了。
谢怜忍着酸楚,也强笑道:青玄,多亏你了……你也会没事的。
师青玄摇摇头:太子殿下,别安慰我啦,我快死了,我自己知道的。
谢怜忍着难过:青玄你别胡说……风师大人年方二八,正值青春,怎么会这样就死……
师青玄闻言笑了。可笑了一会,眼泪忽然涌出来:你别这样叫我…我已不是风师了,我也本不该是……
瞳孔一点点涣散,双目焦距已失。师青玄气若游丝:我好想我哥……我好想明兄……
谢怜鼻腔一热,视线模糊了。
师青玄又道:太子殿下,你能帮我个忙吗?
谢怜握紧他的手,嗯了一声,歪过头拿肩膀处的布料蹭掉自己脸上水痕:你说。
师青玄声音越发虚弱:你能帮我…给贺公子再带一句道歉吗?…我占了他的命,却死在这里,什么也偿还不了他……
谢怜刚说了一声好,师青玄忽又蹙眉:等等…我糊涂了……他送我回皇城时就说过,我与他恩怨已尽,此后生死福祸再不相干……我怎能毁约呢……太子殿下,我改主意啦…你能答应我,别将我的死讯告诉他吗?…哎……我又在自作多情了…他肯定不会问起我的……他都说,与我再无相干了…我……我不想魂飞魄散后还给他添堵……
好。我答应你。谢怜应着,眼泪沿着下颌滑落。不知为何,他忽然忆起自己第三次飞升后重返上天庭时,彼此素未谋面的青玄在通灵阵里一撒十万功德帮自己解围之事。还有神武殿上数次助言;于世故蜚语中不染偏见的赤诚相待;还有菩荠观中仗义挺身保护半月;还有结伴极乐坊时,为了能让自己在花城面前有个交代,自己不声不响地当了恶人……谢怜活了八百年,也算饱经磨难,也算看淡生死,可这不代表他将心给磨没了。他的成熟,是学会让自己的泪为值得的人和事流。正因尝遍事态炎凉,方知真心关怀的可贵。谁将心比心善待他,他都会记着对方的好——这都是雪中炭,是雨中笠,是人世间最宝贵的情感之一。而现在,热心爽朗的风师青玄要死了,从始至终行义为善,却不得善始,不得善终。他本无错,是平白背了白话真仙造的一身孽,是天无道,是命无常。可事已至此,谢怜此刻能做的,只有先应下他的遗愿,送他安心走过最后一程。
……多谢…太子殿下。师青玄闭上眼睛,又断续喃喃道:哈哈…我个没出息的……我突然好怕…怕以后…见不到我哥…和……
头颅无力垂下,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画面变成一片黑暗。
花城抬手召回银蝶。
贺玄唇角抽动一阵,许久才睁开了眼睛。身为修炼到绝境的鬼王,他的外貌体征俱与活人无异,此刻面色苍白灰败,阴冷的死气自周身散发出来。有什么破灭在他眼里,蜕成恨与悲。
此时花城抱手而立,看着黑水,心中很是惊诧。对方此刻的眼神,花城曾经见过。数百年前他在铜炉山外初见贺玄时,那个瘦削苍白、茕然飘荡、尚未从癫狂状态恢复清明的孤魂,浴血凌乱的发丝下,双眸中翻腾的正是这种眼神——杀意凛凛的恨,和失去挚亲挚爱之悲。
“我跟你们去。”
抛下一句话,贺玄转身进入内殿,不多时重新走出,手中提了一对骨刃。
花城认得这对骨刃。这是贺玄刚成绝不久时,用自己的遗骨所炼。他炼刀本是为了报血仇,时隔三五百春秋,首次祭出却是在此情形下。花城心中唏嘘不已。
我知你黑水沉舟数百年来假戏做了真,亦怨亦甘,亦恨亦爱,几多苦痛,进退两难。却不知你这次同意出面相助,是承其济世遗风、为了苍生天下,还是只想为替风师报仇?若为前者,你便是从此把苍生天下当成了师青玄;若为后者,那你心中苍生天下还不如一个师青玄。又或许,二者兼有,但总归是离不开那人了。
去往铜炉山的一路上,黑水一言不发。谢怜总是想起师青玄遗容,心中一阵低落。他勾了勾花城小指,被对方紧紧回握。
望了眼贺玄背影,花城又瞥向腰间锦囊,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风师青玄,其罪无妄。既往之恨,可以不究;而既往之情,却不知贺玄有没有机会再剖出心头了。
—TBC—
第二章
渊火无情,焮天烁地。
白无相虽名为四大鬼王暨三绝之首,实则携仙格堕天自弃,身份神鬼不明。
熔岩中披火而出,他却着一身素绫,低眉时眸中千年霜雪,弹指间身畔万载寒冰。
梅念卿将之引回铜炉后,与其他三位旧友的残魂联手,拼尽毕生功力击伤白无相;又以生老病三座大山为阵,将其暂困于铜炉,七十二时辰内不得出。诸神官方得休整的机会。可换句话说,留给众人商计对策的时间,也只剩下三天。
贺玄同花怜二人赶到铜炉山内时,白无相正候在一座自岩浆湖心拔起的石崖上。山石穹顶下回响着怨灵怪号,阴风乱舞,时不时爆起一串灼目火花。
之前在上天庭对峙时,花城倾力尝试,竟歪打正着,成功移除谢怜足踝处的咒枷。二人联手可将白无相堪堪牵制。现在得了黑水鬼王助力,几人本以为可占几分胜算,谁想仅仅隔了一夜,白无相竟功体剧增——或许是身在铜炉享地利加成;或许是昨夜怨灵扫荡过皇城、虽未能波及人命,但吸取了皇城之地气回传于他;又或许,白无相之前压根就没有认真对招,直到此刻才显露出真正实力……总之,一神二绝仍是不敌。
丧幡高张,在升腾热浪中猎猎作响。白无相能位冠天庭两千余载,镇九州、平妖邪,让天南海北遍布神武大帝的庙宇宫观,自然不是徒有虚名。其身法幽谲难测,术法阴诡霸道,一把诛心翻飞劈斩,游刃于三道身影之间,出招狠辣毒绝。
贺玄本是文士,生前未曾习武;好在天资聪颖,根骨亦佳,死后在铜炉山外与万鬼厮杀得以磨炼,又与花城结识、得其指点切磋,更肯下心思探索琢磨,如今身手并不逊于上天庭的武神们。
若邪绫宛若游龙,颇有四两拨千斤之势。谢怜以掌代兵,与血雨探花配合无间。贺玄双刃陡转,气劲层迭迸射,凝成千百墨色水箭疾冲在前,本人也紧随而上。白无相腾身避过,头也不回,反手一道烈焰灼向攻来的仙乐,将其困在火阵中,又并指控起诛心剑反击厄命,阻扰花城支援。
见那边一神一鬼暂时脱不开身,贺玄眉头皱紧,欲去解围。白无相一勾唇角,化出魂幡横挑身前,只见绫段上浮现血色邪阵,眨眼间便有百千恶灵释出,猛扑上前。
黑衣鬼王疾退数丈,却面不改色,待拉开足够距离,挥臂将手中骨刃一抛,同时半空中蓦然落下漆黑水幕,瞬间将凶煞尽数隔困。眸中戾气闪现,贺玄虚抬五指,手掌猛地一按,骨刃便从水幕顶端俯冲而入,腾荡绞杀。内中情形不得而知,一时间只闻惨声回响。涌动的水流中不断逸散出狰狞鬼气,皆飘汇于贺玄掌心,为其吸纳化用。
不等水幕消散,贺玄手执单刃,足下一踏,便身成一道虚影,刹那间直逼白衣祸世,却见对方一动不动,神色淡然,只微笑着站在原地。
来不及多想,贺玄一斩挥下。谁料将触的霎那,刀刃下的身影倏然化作熟悉眉眼,白袍青衫恬然俊朗,竟是风师青玄!
黑水顿时方寸大乱,下意识收刀却已来不及,只得眼睁睁瞧着故人被利刃穿透胸膛,血溅三尺,倒在地上。
贺玄双瞳骤缩,心神巨震,双手颤栗得几乎握不住刀。正在此时,忽听花城厉声喝道:“小心身后!”他心中一突,下意识侧身闪避,只见诛心剑堪堪从眼前擦过,剑刃离自己颈侧不足一拃!而地上“师青玄”的尸身也褪色透明,一闪便作了茫白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