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九岁之龄,他便参加院试,以会元之名考中了秀才。
年方十二,他参加乡试又是独占鳌头,成了大清最年轻的解元。
令一众同龄人仰望,追之莫及。
大喜之下,他父亲本想让他乘胜追击,一举蟾宫折桂,三元及第。
可他祖父却是说他锋芒太露,强压他暂不得参与科举,令他行走天下,数年之后才可归家继续科考。
他不懂何谓锋芒太露,他只知道,他要么就不做,要做,就一定要是最好。
听他如此说,他的祖父看着他沉默了很久。
然后,他祖父抚了抚他的头。
慧极必伤。
他祖父看着他,那经历了太多岁月沧桑而今沉淀下来的眼看着他。
那目光中有疼惜,有担心。
辰儿,你聪敏好学,天资聪颖,我柳家出你这麒麟儿,我心慰之。
他祖父说,
可你记住,过而不及,慧极必伤。
虽你看似脾气温和,可我知你从小争强好胜,个性执拗,为人倔强。
我不是说你这样不好,可你要谨记,看得太透争得太狠,未必是一件好事。祖父今日送你四个字,难得糊涂,只希望你能把它记在心里。
老人抚着他的头,如此叹息着。
我老了,没志气了,也不求子子孙孙名动天下,只求你们能安顺一生。
我记住了,祖父。
那个时候,年幼的少年跪在老人脚下,脆生生地回答。
年轻的面容,带着勃勃生机,宛如初生朝阳的明亮。
……
他本只是抱着出门游历行走天下的心态,却在一日借宿乡村时遭了鬼怪。仆人皆尽丧命,所谓的胸怀万卷诗书、天资聪颖、众人皆羡的神童,此刻却是没了半点用处,只能看着那鬼怪阴风袭来,闭目等死。
眼看即将毙命,他只觉得脖子一热,一道红光涌出,笼罩在他周身,逼退了那鬼怪。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一名长须道人从天而降,一挥拂尘就将那可怖的鬼怪震得粉碎。
错愕之中,那道长上前,一扯开他领口,往他脖子里看去。
他的脖子还在隐隐发烫,他忽然想起,那个发烫的地方,有一个他出生就有的奇怪的胎记。
“找到了!郁垒之印!”
那扯开他领口的道人哈哈大笑,伸手抓住他就将他带走。
…………
“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少爷就是这一代郁垒?”
“粗野莽夫。”
…………
到底是何时将那粗野莽夫放在心里,他自己也不记得。
或许是在此人嘴上说得难听,却一次又一次在危险中救了他性命的时候。
或许是那人总是看不上他娇生惯养、少爷脾气,到了关键时刻却毫不犹豫地用身体护住他的时候。
或许是在被围困在石窟密室之中,那人饿了数天却谎称自己吃过了,而将食物全部省给他的时候。
或许是在那一次,受了致命伤的他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那人紧紧地抱住他,扣着他的肩的手指都在发抖的时候……
那人是心悦他的。
他知道。
而自己心中也是有那人的。
他也知道。
差的,不过是说透而已。
可是他向来争强好胜惯了,哪怕是在感情上,他亦要做赢家,不愿主动迈出那一步。
可他忘了。
他心高,那人同样也是气傲。
他猜得透那人的心思,却不肯放下架子主动走那一步。
那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比起被他拒绝,则是宁可停在原地。
他们两人,一个心高一个气傲。
谁都等在原地,谁都不肯主动踏出那一步。
如此僵持到了最后……
…………
数年后,百鬼暂歇,他重返柳家,一举考中状元,蟾宫折桂。
三元及第的年轻状元郎,不知羡煞了多少旁人。
走马游街,他神色平静,旁人只道他是老成持重,沉稳冷静,却不知他心底却是闷闷不乐,心情不愉。
待到那街道一拐,那无数金色的桂花花瓣迎面扑来,他仰头,看着那坐在屋顶一边喝酒一边看着他的白发男子,微微一愣。
而后,心头一暖,他看着那人,忍不住展颜一笑。
众人都说。
那一年,文曲星下凡的翩翩状元郎在那街道酒楼下的弯眸一笑,不知道笑醉了多少人的眼。
…………
……………………
他早知,他和那人虽曾是生死与共、患难之交,但是毕竟出生不同,沟壑太深。
那人自幼在江湖中行走,早已习惯我行我素,快意恩仇。
他却是生于高官世家,心思玲珑委婉,满腹心思,皆藏于腹中,不愿说透。
相伴于江湖乡野之时,这沟壑尚不明显。
待他高中状元,位及高品官员之时,这沟壑便无边无际地放大了开来。
他和那人之间的争议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那人一连犯下数起案件,都是他小心地遮掩了过去,耗费不少心血。他却不愿将自己暗中为那人做的事告诉对方,只是警告那人行事不可太过。
那人不服气,他不认输,争辩之下,两人之间关系越发冷了下去。
他眼睁睁看着两人渐行渐远,心里难过,却咬紧牙不愿低头。
你若无心我便休。
他赌气这么想着。
我柳哲辰不是非你不可。
那人连杀数名高官,甚至灭其满门,朝中震怒。
他终究还是无法眼睁睁看着那人被捉下狱,费尽心思,拼命转圜,四处奔波,甚至于放下脸面去做他一贯不屑的行贿之事,终于才打通了关系,堪堪将那几起案子压下去。
可是,他一口气尚未松下,又是一宗高官灭门惨案传来,震惊朝野。
皇上大怒,发下御令。
他辛辛苦苦去做的一切皆成了徒劳。
得知灭门惨案的那一晚,他待在房内,木然坐了一夜。
夜露染湿了他的窗栏。
……
“你我乃魁道中人,当行侠仗义,如今惩奸除恶,就在今朝。”
“那和珅,难道不该杀?”
“柳哲辰,你变了。”
“你怕死,我却不怕,你若怕我连累了你,就如你所愿,你我今日恩断义绝!”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断然道,然后挥袖而去。
他没有动,也没有喊住那人,只是站在原地,淡淡地看着那人离去。
那个人太骄傲,骄傲得只能看到他自己。
一意孤行,自傲自负。
他从不知道他为他做了多少。
他永远不知道他为了他承受了多少。
黑夜中,他目光木然地看着那个人离去的方向,神色淡淡。
……我累了。
心灰意冷,不过是一念之间。
他想。
原来心灰意冷,也不过是如此。
不过如此。
夜色中,他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看着那漆黑的夜空,被隐没在厚厚云层之下微弱的星光。
睚眦,我要你后悔。
他神色漠然地站在那夜色之下,如此想着,眼底淡淡地没有丝毫颜色。
我要你悔之莫及。
…………
“哲辰,跟我走。”
阴暗的牢狱之中,那人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
他微微昂着头,看着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祈求目光的那人,这一刻他看着那人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冰冷。
“东飞劳伯西飞燕,不及黄泉无相见。”
他看着那人陡然变得苍白的脸说。
“我只愿你我在有生之年,再不相见。”
太迟了。
这句话来得太迟了。
【我要你悔之莫及。】
我要么就不做,要做就一定要是最好。
年幼的时候,他如此对祖父说。
而现在,亦是如此。
我要么不要,要就要所有!
………………
………………………………
难得糊涂,难得糊涂……哲辰啊,你终究还是没有记住祖父给你的这四个字。
那一刻,那向来沉稳持重的老人,垂着头,竟是老泪纵横。
老人说,
我宁可你一生愚钝,平平安安过这一辈子啊。
他直挺挺地跪在祖父脚下,看着老人脸上的泪,胸口像是针扎似的痛。
牵一发而动全身,他把自己逼到了悬崖边上,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
纵然此刻看着哀痛流泪的祖父有了一丝悔意,他却再也回不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