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醍醐一听觉得高文珺此话可信,她向来做事毛手毛脚,跌打损伤于她而言实在是家常便饭,即刻便欣然同意随她前往这间宣平坊的小医馆。
换了入夏绢制的衫和单袴,在女侍的搀扶下,袁醍醐缓步登上犊车,跟着高文珺一道出门寻医。
犊车出了胜业坊一路南行,东市之后再过了一个坊便是目的地宣平坊。
入了宣平坊坊门,绕了几条街,犊车行在街面,坊中食铺制作胡饼的芝麻香阵阵传来,萦绕鼻间,提醒着街面来往的行人朝食已过许久。
袁醍醐忍不住撩开窗帘望向车边骑马的高文珺。
“医馆还没到吗?”
高文珺尴尬一笑,袁醍醐心道她怕不是迷路了,这要何年何月才能找到。
她对高文珺说:“我饿了,先吃几个胡饼垫垫肚子。”
高文珺让犊车停在不打眼的小巷口,随后亲自去给她买胡饼,不一会儿,一盘胡饼从犊车门帘处探入。
“你买这么多?我们俩吃得完吗?”
袁醍醐伸手接过盘子放在矮案上,骤然发现端盘子的手指修长有力,很是眼熟,绝不是高文珺的小细爪子。
心里一声呵噔。
门帘从外面被撩高,崔湃棱角分明的俊容已至眼前,他气定神闲地看着她,以一种老猎人捕到落入陷阱的小猎物的胜利眼神。
袁醍醐即刻冷脸,转头望向车窗外骑马的高文珺,要个解释。
高文珺一脸坦然,“会针灸的小医馆是真的,只是能找到它的人不是我。”
她指了指崔湃的方向,嘻嘻笑道:“现在我将认路的人找来了,你跟着他去就好了。”
好你个大头鬼!!
高文珺朝袁醍醐挥了挥手,一扯缰绳调转马头,领着随从潇洒离去,袁醍醐气结,她竟然被他俩联手诓骗了!
袁醍醐瞪看守株待兔的崔湃,“你到底给了她什么天大的好处?”
她的微恼落在崔湃眼里,让他轻扯起嘴角,“不算大,不过是贡献了一个卢司直的秘密罢了。”
哦,结果被出卖的人不止她一人,袁醍醐不知道该替自己高兴,还是该替卢祁忿忿不平。
崔湃在车门外吩咐阿水替换驾车,将他们带去医馆,袁氏仆从莫敢不从,只得默默跟在犊车后面,心道他家女郎本来也是出门看病的。
撩开门帘,崔湃闪身入内,径自坐在袁醍醐身边。
犊车车舆不似奚车宽阔,崔湃高大的身形瞬间压缩了本就不大的车内空间,两个人几乎挨在一起。
她不自然地往旁边挪了挪,崔湃却很自然地跟着挪了挪。
“……”
袁醍醐无语看向崔湃,崔湃抬起双手将盘中胡饼撕成块状递到她面前,她瞄了一眼说:“我不饿了,看见你就饱了。”
“甚好,说明我秀色可餐。”
崔湃粲然一笑,闪了她的眼睛。
他揽过袁醍醐,手劲很大,禁锢着她的腰,袁醍醐挣扎了几下。
崔湃用双指点在她心口的位子,“为什么不肯见我?”
袁醍醐默不做声,崔湃抚上她的颈项,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他抿着嘴唇,“你不饿了,我可是还饿着,你得陪我吃胡饼。”
确定只是吃胡饼?
明白了他的意图,袁醍醐躲着倾身而下的崔湃,压低的声音透露了她的慌张,“阿水在外面。”
“无妨。”
崔湃没有接收她的警告,吻上她的唇。
沦陷在崔湃炙热进攻中的袁醍醐在心底骂着厚颜无耻,双臂却不知何时环上了崔湃的脖子。
积压月余的思念,在胸口炸开,倾泻而出。
像沙漠中的旅人寻到解渴的甘泉,一饮再饮。
驾着犊车的阿水尽力忽略车舆内的响动,力持镇定地领着袁家随从在宣平坊的大街小巷里绕圈。
一遍又一遍地从法云尼寺旁的小医馆门前路过。
阿水想起崔湃适才的交代,一脸严肃地像是交代重大军务。
郎君说他喊到了,才能到。
第56章 棋局未完
袁醍醐白皙的皮肤上升起粉霞,眼前是崔湃打理整洁的鬓角和纹丝不乱的衣襟。
好像慌乱的至始至终只有她一个人,不管是外在,还是内心。
车舆内两人相拥,崔湃握起她受伤的手腕,翻转看了看,又想看袁醍醐靴中的脚踝,她没同意,嫌弃的瞥他一眼。
崔湃也没执拗,只是侧过头,“阿水,医馆到了吗?”
低沉的嗓音从车舆内传来,焦虑驾车的阿水终于得到自家郎君的信号,谢天谢地。
“到了!”
早就到了。
一个转角后,犊车停在了法云尼寺院旁的支巷内,崔湃率先从车舆中现身,袁家随从上前想伺候自家女郎下车。
崔湃回身握住了袁醍醐的手,欲亲手将她搀扶下车,袁醍醐极其自然搭上崔湃的手臂,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随从们察言观色,收回了手。
袁醍醐抬眸,的确是一家极不起眼的小医馆,只是她没料到善于针灸推拿的医师竟然是个中年的粟特男子。
身为胡人却精通汉人的医术,奇了。
粟特医师对别人异样的眼神习以为常,他淡定表示自己早年从军,在瓜州伤了腿,幸得一位唐人救治捡回了性命后,拜唐人为师学习起医术,方才在长安定居。
因是有从军经历,所以精于跌打损伤以及利器创伤。
“除了手腕,女郎还有左脚踝扭伤。”
医师瞧着外表无恙的袁醍醐判断得很肯定,普一进门已发现她步伐微不自然,不自觉地在小心保护自己的左腿。
被说中的袁醍醐收回之前对粟特医师能力的怀疑,崔湃在一旁观察到她脸上有趣的变化。
粟特医师请袁醍醐坐上矮榻,示意她脱去皮靴,径自离开前去准备药物和工具,她犹豫了一瞬。
随从都被崔湃拦在了门外,他们都已亲密如斯,崔湃觉得她别扭得毫无必要,遂单腿蹲下,亲手为她脱靴。
从来没有旁人看过她裸露的脚趾,袁醍醐很尴尬,他是不是觉得他已经不是旁人了。
瞄见崔湃被定在某处的眼眸,袁醍醐突然冒出一个他会不会亲下去的荒谬念头,好可怕。
粉嫩的小脚跟崔湃展开的手掌一般大小,握在手中犹如一块绝世的羊脂玉料。
阳光穿过窗棂照在上面,通透润泽。
可是,脚踝处的淤青格外刺眼,咆哮着提醒他,这是凤栖原当日受的伤,他没能护她无恙,甚至亲眼目睹她与死神擦肩而过。
乐人撑杆从火焰莲台跳下的画面一幕一幕闪过崔湃眼中,崔湃抚上淤青,她当时的恐惧害怕和疼痛,让他感同身受。
他护着黎明百姓,护着长安这座城,却没能护住自己心爱的人,崔湃只觉喉头发紧,干涩难咽。
肩头传来轻拍的力道,“我已经不疼了。”
悦耳的嗓音瞬间安抚了一颗紧绷的心。
他不愿让她直面血腥的现实,她只该属于繁花似锦的盛世,事与愿违,跟他在一起就不得不面对潜藏在暗处的危险,而让她知道得越多,她心里的负担更重,这绝不是他所希望看见的。
袁醍醐握上崔湃的手,轻轻擦了擦他的脸颊。
两人静处一刻,医师还未回来,阳光晃在崔湃的脸上,他眼下的浅青色落在袁醍醐的视线中,显示两人不曾谋面的月余中他过着怎样忙碌的日子。
她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狠心,为什么就不回一封小笺给他,金吾卫的事务已经很棘手了,她还不让他省心。
“槃多婆叉案的调查可顺利?”
崔湃顿住,迎着阳光看向她,显得真诚,“顺利。”
顺利?
果真顺利还须得他废寝忘食的忙碌吗。
骗她一点结巴都不打,袁醍醐的笑僵在嘴角,他为什么不跟她坦白实情。
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眼下的浅青色,她语调随意地问到:“婆罗门和鸿胪寺的内鬼可抓住了?”
“如你所见,凤栖原当场捕获。”崔湃的语气很肯定。
袁醍醐再问:“叶迦沙和库尔麦真的涉案其中?”
崔湃抿着嘴角,站起身,将袁醍醐的双腿安放在矮榻上。
“为什么你要关心我以外的男子?他们是好是歹都与你无碍,老是想这些案情不利于你的伤情康复,你应该开开心心地跟女社好友聚会,聊聊美食和织物纹样,你从前在洛阳是如何过的,现下在长安也该如此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