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雹一样,炸弹和燃烧弹从空中砸下来。
逃跑人们随时都在倒下,不是战场上的枪林弹雨,是肉体凡胎在对抗头顶的钢铁怪鸟。
渝州城瞬间被炮火炸出无数窟窿,黑洞洞的,不断有人往窟窿里掉,从边缘擦身而过的人,窥见了里面血肉模糊的死亡。
商响和田梳相互搀着,田镯走在前面拉着他们,好容易走上梯坎,商响忽然停下了。
“你们先走,我要回去。”
田梳死死拉住他:“别以为你是妖怪就不会死!先躲过这一回再说!”
商响一根根掰开梳子精葱白似的手指,在硝烟弥漫中笑了笑:“我得去找他。”
然后他转身,留下一个幻觉似的影子。
熙攘着逃命的人群中,唯有老鼠精逆着人流,往最是危险的码头奔去。
然而,刚过茶馆他就停住了。于千万人中对视,那身灰袍也停住了。
隔着人群和三十二级梯坎,他和肖吟相望。然后笑,然后飞奔,在乱哄哄逃命的人群里拥住。
“响响。”混乱的人流和轰鸣的爆破声中,肖吟很大声喊他。
商响牵住他,紧紧的牵住,他怕肖吟掉到人类战火的窟窿里,不能陪他走完这一生。
轰炸并未停止,再次经过木板搭成的茶馆时,一颗燃烧弹投下来,烈火瞬间燃起。他意识到,渝州最要紧的码头,也是日军轰炸的目标。
无数人的家毁了,无数人的命没了。此时此刻,商响才真正有了种蝼蚁感。
灾难早就开始了,可凡人就是善于粉饰太平。
炸弹比想象中的更密集,倒塌的房屋困住了人们的去路。爆炸激起的飞沙走石中,又有无数人丧命。
这是凡人对凡人的屠杀。
巨大的爆破声就在耳边响起,猛地商响被肖吟压住。
一颗炸弹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炸开,分崩离析的弹片深深插进了肖吟的肩胛。
他不动了,可还在还笑,商响听不到他在说什么。
可翕合的嘴唇,分明叫的是:“响响。”
伸手一探,热的,不是汗,手掌上沾着的红色太刺眼。
“肖吟!”喊声被淹没了,连他自己都听不到,可还是叫喊着,仿佛这样才能平息心中的恐惧。
就连被雷劈时都不曾有过的深刻的恐惧。
如果……肖吟死了……
商响心口发凉,没注意到支起来的那道隔绝了炮火的坚固结界。
轰炸过后的渝州面目全非,到处都是死人,到处都是轰塌的楼宇。可是商响顾不上,他的心脏停了,为着肖吟才强端着一口气。
“肖吟。”试探着叫,伸出手,想去推纹丝不动的人,可又不敢。
怕他会痛。
血液染透了灰袍,又流过胸口,一滴一滴,落在商响身上。
“你以前说要在地府等我的,你还记得吗?我不要你等我了……”箍紧了手臂,商响找到了他的嘴唇,笑着亲了一下,感觉不到平时的狡猾和滚烫。肖吟说要等他,他又怎么舍得让这人等太久……
“现在不等,以后再等。”贴着耳朵,声音蚊子似的,可是活人的动静。
心突然又跳了,震得发疼,疼到眼眶,变成不争气的眼泪。
他活着……
还没到他兑现诺言的时刻。
两人相互搀着,熟悉的街道燃烧着,熟悉的人横陈在断壁残垣中。
小巷子里也是硝烟的味道,道观的屋檐被炸掉一个角。
梧桐树还好好的在哪儿,肖吟为他做的秋千轻轻荡。关起门来,小小的道观是大厦将倾的世界里唯一一方净土。
灰袍被血浸湿了,变成诡异的褐红色。拿剪刀剪开,细密的棉布在锐利的锋刃下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黑色的弹片深深的嵌入肩胛,狠狠挖着血肉。
“弄出来吧,没事的。”抬眼,肖吟望着商响。
“可是……多疼啊。”商响犹豫着,迟迟不肯动,他不忍心。
摸了摸他的手,肖吟笑着:“没事的,你亲一亲我就不疼了。”
第四十三章 灯
弹片还是被弄了出来,黑黑的一块,沾着肖吟的血肉。
商响心疼坏了,轻轻亲吻着可怖伤口附近的皮肉。
到底还是肉体凡胎,流了那样多的血,肖吟疲累得睡了过去。
护住自己的那一刻,商响感受到了他的心意。
可他不想要什么共死,同生才是一辈子。
妖的一生太长,要面对太多死别生离——
老鼠娘走了,和尚与狼王去了昆仑,小狐狸跟着秦遇常上了滇缅战场,就连小聂都参军抗敌……
全是不知归期的离别。
可唯独肖吟,商响想要和他这辈子都不分开。
来生已经注定了要投入畜生道中,商响只有这一世,因而不想今世太短。
或许他是不懂得什么人间情爱,可芸芸众生中谁又懂。偏执也好,妄念也罢,总归是出不来的,一颗心搭上,分分秒秒都记挂。
伸手摸了摸肖吟熟睡的脸。
商响又想起了在暖黄灯火中,与他的初次相见。
时间停住,仿佛洪荒岁月中只有他一人。
那一刻,商响就明白,自己劫数难逃。
茶馆在轰炸中塌了,田梳田镯在清理出来的废墟上支了个小茶摊。田梳还是漂漂亮亮一身红衣裳,田镯依旧温柔少话。
一切仿佛都不曾变,渝州城的百姓在炮火下依旧故我的生活着。
茶馆照样去,麻将照样打。小鬼子炸了,他们就修。
废墟之上,他们找到了活的真谛,叫这些几百岁的老妖怪们,都觉得动容。
在茶馆的废墟里,商响找到了齐袖种的月季花,花盆碎了,花茎也断掉,所幸根还在,来年还会开花。
这场长达六年的轰炸在一九四三年终于停止。
这时的肖吟已经有些老了,脸上长出皱纹,头上也有了几缕白头发。
可他依旧是那样好看,依旧叫商响挪不开眼。
世道乱着,他们却不知不觉走过了一辈子。
就像一晃神的事。
肖吟死在了他八十七岁那年的除夕。那天,渝州难得飘了雪,只有一点点,还未落地便化成了水。
商响守在他身边,温柔的望着他苍老的脸。
“响响。”肖吟握住商响的手,头枕在他的膝盖上,“我等着你,多久都等,你要慢些来。”
商响笑了笑,去摸他的白发,言不由衷的讲:“你等着吧,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
然后他悄悄想,其实很快的。那地方太冷,自己很快就去陪他。
肖吟亲了亲他的手指,闭上眼睛,在万家灯火中咽了气。
商响抚着他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然后动手为他换了身新衣。
窗外的雪落得很慢,被月光一照,像是闪烁的萤火。
肖吟才刚走,刻骨的思念就蔓延上心头。
好在要去地府,也并非全无门路。
收拾了个小包袱,商响又变回少年时的模样。此前,为了与肖吟看上去年岁相仿,他也化成了老头子的样子。
他要出门去,目的地是云昌。那里有座半夜开的鬼市,鬼市上有个叫做奇货居货郎,商响想找他求一盏黄泉灯。
有了黄泉灯,就能找到去地府的路了。
行至院落时,商响发现那株久不开花的百合忽然一夜之间无声绽放。像是瑶池中的仙草,周身轻笼着一层白色光华。
忽然顿住了脚步,商响看着百合花。
记忆中不自觉的浮现出肖吟注视着花妖的情景。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商响以为自己早忘了。
那时,肖吟看他的目光是那样痴心,痴心到商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比不上他心里的宿世爱侣。
可是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商响总还存着一些侥幸。
头也不回的走出道观,外面是热闹的万家灯火,过了今天又是新的一年。
云昌鬼市并不遥远,商响走了两天一宿。
穿过藏在半山上黑洞洞的城门,仿佛正在朝着一头巨兽口中自投罗网。眼前晃过光怪陆离的场景,美妙又可怖。
可他不能停下,他想再看肖吟一眼。
灯火通明、酒肆林立的大街背后,是一条破败小巷的尽头,一名穿着破衣烂衫的青年背着个货郎箱,箱子上搭了块辨不出颜色的破布,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奇货居”三字。
这便是传闻中往来三界畅通无阻的人,商响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