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遥听过这个声音,是南汐高中的班主任。他恍惚片刻,扔掉电话,摘下挂在衣架上的斜挎包,套一件塑料雨衣,满心焦急的甚至来不及跟奶奶说明情况,便汤着水,在雨中狂奔,跑进站台买好电车票,踏上开往青禾县的列车。
到站后,又辗转两趟公交,冉遥冲进县医院主楼,上到三层,在护士站询问南汐的房间号,终于来到病房门口。
两人隔着一扇门,冉遥喘着粗气,忽然胆怯的不敢走进,一路上所有复杂的情绪一刹间全都化作恐惧侵蚀着他,门上那条窄瘦的玻璃透着病床上脆弱的南汐,冉遥松开把手,往后退了两步,慌张的搂紧身上的背包。
有人向他靠近,诧异的问:“你是……冉遥?”
冉遥回头,是南汐的班主任,他礼貌的颔首:“老师您好,我是冉遥,南汐的亲弟弟。”
话还没说两句,女人的眼眶先红了,她把冉遥领到内科主任的办公室里,同他一起坐在医生对面。
冉遥张着嘴,怎么也发不出声,喉咙干涩的像塞了团棉花,他求助的看向身旁的女人,就听她道:“麻烦您,把刚才对我说的话,再跟这个孩子……复述一遍吧。”
春雨惊雷,是万物复苏的节气,屋里开着暖风,冉遥穿着羽绒服,还是觉得冷。医生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他抿着嘴,眼泪大把大把的落下来,最终泣不成声。
“医生……我比较笨,很多东西我听不懂。”他呜咽着,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南汐他很聪明,他的身体一直很健康,他还打篮球,怎么、怎么会……你们是不是搞错了啊!”
冉遥急躁的将桌面上那张“肝癌”的诊断书撕扯揉碎,他闷着脑袋,重重的往腿上砸了两拳。
“最好马上能联系南汐的父母,尽快安排住院治疗。”医生用钢笔轻点两下桌面,“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南汐的病情发现的比较晚,恐怕不太乐观。”
冉遥腾的一下站起来,抹了把鼻涕,朝医生恭敬的鞠了一躬,转身夺门而出,奔向南汐的病房,跑进去,抱住他,再也不愿松手。
南汐红着眼睛,躲进冉遥的拥抱里,抓着他的衣服,偷偷的哭。冉遥学着南汐的样子,揉揉他的头发,深吻他的发旋儿,嗅嗅他身上好闻的味道,不大的房间,一张小床,两个依偎在一起的人,彼此亲昵,十指紧扣。
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阅读。
☆、[第十二章]
正文012
8月29日。
南汐的眼眸浑浊,嘴唇干裂,身体虚弱到就连盖在身上的被子都觉得有压迫感,他没精打采的撑住床板直起身子,伸手去够墙上的日历,拇指摩擦着那串数字,今天是冉遥的十八岁生日。
办理住院后,南汐转到一间装潢比较简陋的单人病房,这里采光很好,也很安静,冉遥的行军床摆在他右手边,离他很近,晚上睡觉能听见他规律的呼吸。
选择接受治疗,是对自己的生命感到不甘,无法承受这样的结果,整整五个月,南汐的心情起伏很大,有冲冉遥大吼大叫的时候,也有抱着他痛哭流涕的时候。
今天的阳光很暖,落在雪白色的被单上是一团柔和的鹅黄,南汐把手伸到光亮下,感受着自然的温度。他想放弃治疗了,一旦产生这个念头,也就意味着终于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他不愿把自己最不堪的一面,当作最后一面,留给冉遥。
病房门开,冉遥的脑袋探了进来,他冲南汐做了个鬼脸,拎着饭盒,水壶,反身用脚掩上屋门。
“今天天气可好了。”打开盖子,将饭盒摆开在桌板上,冉遥递给南汐勺筷,自己退到床脚,一下下去捏他的腿,给他做按摩,“待会儿带你出去走走。”
南汐夹起一块肉沫豆腐,尝了尝,没什么胃口,他放下筷子,“冉遥,我想回家了。”
冉遥停住手,看着他,停顿片刻努力笑着说:“还有好几个疗程没做呢,做完咱们就回家。”
“不做了。”南汐拉过冉遥的胳膊,让他站到自己身边,“给你和奶奶留点钱吧。”
药物能维持和延长寿命,也能给人虚假的希望,南汐不想这么活着,不想再浪费他和冉遥的时间。他让冉遥在他身上趴了会儿,然后拍拍他的后肩:“去帮我办出院手续吧。”
关上房门,冉遥靠在墙边,闷头盯着地面,愣了很久。他扶着墙走到卫生间,躲进其中一个隔间叩上门锁,蹲下身,无声的发泄着情绪。眼白充红,冉遥咬住食指关节,用袖口抹掉眼泪,直到听见有人进来,他才克制的整理好表情,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出去,立在水池前,往自己脸上一捧捧泼着凉水。
这么长时间,能做的都做了,能想到的也都尝试了,依然保不住南汐的命。掌心触到冰冷的镜面,冉遥抬起头,看向镜中的自己,十八岁了,成年了,可还是这么没用,有时夜晚从梦中惊醒,抓着南汐的手,看着他因疾病而颓靡憔悴的面色,会忍不住想要质问老天爷,为什么是南汐,如果他们当中非要有一个人遭此不幸,那也应该是自己才对。
用手揩了把下巴上的水珠,冉遥走出卫生间,去到护士站,准备为南汐办理出院。
走廊上的闭路电视正在播放良岘村的宣传片,当值的护士长和小护士支着脑袋眼巴巴的瞅着,镜头扫过各色美景,小护士撅起嘴巴,戳戳护士长的胳膊:“听说这里要建成度假景区了,真的好美啊,哎快看,昨天芦根湖的烟火晚会,哇,好想去啊。”
冉遥回头望一眼电视机,烟火漫天,芦根湖两岸的村民手挽着手唱起童谣,摇铃的女人穿一身彩裙在月光下翩翩起舞,构图精彩,梦幻的不切实际,仿若世外桃源。
护士长看愣了,脑袋往掌心一歪,又立刻坐直身子,指着镜头调转的画面,小声道:“哎,你听到过浅水寺的传说吗?”
小护士收回目光,摇摇头,两人立即凑到一起,窃窃私语:“什么传说?是吓人的吗?吓人的我可不听,晚上我还得值夜班呢。”
“不吓人不吓人。”护士长一脸坏笑的冲她勾勾手指,“我也是听别人说的,相传,只要对着浅水寺第九尊神像许愿,任何愿望都能实现。”
小护士一惊:“真的假的?”她拍了拍脸,“那我能许愿青春永驻,长生不老吗?”
护士长斜她一眼:“前提你得先找到这第九尊神像。”
听见这话,小护士愣住了:“……什么意思?”
护士长的眼神变得神神秘秘,抬手掩住声音:“因为从浅水寺建成伊始,那里的神像就只有八尊。”
两人交流完,良岘村的宣传片也已放映结束,小护士后知后觉的打了个冷战,迅速搓两下胳膊,哆嗦着问:“那这第九尊……是怎么传出来的?”
“这说明……”护士长把手伸到她背后,“浅水寺里有鬼。”说完,一巴掌拍到她肩上,吓得小护士蹭的站起来,面色惨白,扭脸又撞见杵在导医台前的冉遥,“啊”的一声,捂住心口。
“冉遥来啦。”护士长把钢笔插进衣襟前兜,拿起一厚摞病历本,准备查房,“是来给南汐取药的吗?”
“不是。”冉遥礼貌的笑道,“是来办出院手续的。”
护士长皱了下眉,没说话,她很清楚南汐的病情,知道两个孩子迟早会选择这一步,于是把手里的病历交给小护士,起身领着冉遥去填出院单,开证明,退钱取药,足足忙活了一上午。
“药还是得继续吃,一定注意多休息,保证充足的睡眠。”护士长抬起的手在空中一顿,轻轻拍了拍冉遥的肩膀,“好好陪陪你哥哥。”
“我会的。”冉遥攥紧药袋,“这么长时间,麻烦护士长了。”
青禾县的阳光熟悉又温暖,冉遥搀扶着南汐,走出县医院大门,拦了辆出租,两人进到后座,肩挨着肩,握在一起的手又湿又粘,他冲南汐笑道:“想奶奶了吗?”
“想。”南汐很快回答。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满心挂念的,唯有一生中的至亲至爱,“太想了,想吃水果糖,想吃红果,还想喝豆腐汤。”
冉遥摸摸南汐的胃,刻意避开干扁的右肋:“哇,这么能吃,看来病快好啦。”
南汐也笑了,他点点头道:“借我们寿星吉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