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他们醒来后也问了同伴。听说阵亡那样多,全都成了泪人,花福喜更是哭得当场又厥过去,就我不哭。他们都说我心硬如铁,可我是医家弟子出身,自小听师父讲多生死无常,纵使心中悲哀,也知眼泪最是无用。”
她仔细替岁行云拭去唇角水渍,又道:“叶大哥教过,走上这条路,便是一脚踩在死字上,活着的人得学会看透。余生还长,还要见许多生离死别。”
无需沉湎于悲痛,活得越好才越不辜负那些人。
岁行云面容平静无波:“叶冉说得对。后死的埋先死的,早晚会重逢。”
事情的经过都说清后,明秀似是突然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眼神、语气都拘谨起来。
“无咎手下全是男子,咱们伤者中却多数是姑娘,这一路我得来回照应,是以无法时时守在你近前。公子也亲自帮忙看顾受伤的小子们,白日里不大顾得上你。这会儿我该去瞧瞧花福喜了,上船时她有些高热,若放你独自……”
终究还是被她那夜临敌时的心黑手狠吓到了吧?岁行云疲惫地眨眼:“我独自一人可以的。辛苦你们了。我精神还不大好,再睡会儿养养。”
浴血拼杀是为了生者能更好地活,这道理她上辈子就懂。
下了战场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她不会被悲伤捆缚,也不会因悲痛而放纵心绪。
养伤首要是心宁身定。诚如叶冉所言,余生还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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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明秀进来照应她吃了点干粮,又替她重上了一回药。
见明秀还是不太敢直视她,她也不自讨没趣,讪讪间疲惫袭来,便在明秀的帮助下重新趴卧回被中,接着睡。
不知睡了多久,有细小动静使岁行云警觉惊醒。睁眼片刻适应了黑暗,这才依稀辨出来人是李恪昭。
他姿仪倦怠,长身踟蹰于舱中,在黑夜里显得格外孤寂。
岁行云眼眶泛起不可名状的酸涩:“公子?”
李恪昭兀自侧身,将什么东西挂在了船壁上。“这几日叶冉不大好,今日连吃喝都不肯了。”
沉嗓里有前所未有的疲惫,低低哑哑,听得岁行云心中揪疼。
“司金枝、连城、阿寿也不好,见人就吐,吐得只剩胆汁还吐。”李恪昭回身又道。
岁行云听得心乱如麻,一时竟不知是该更多心疼谁。
众人一团乱,没几个好的。
而李恪昭忙于穿梭在各船各舱安抚照应,并不比明秀轻松。
这么多人为他死伤,他心中不会好过,在伤者面前却必须端住冷静持重、镇定威严。
他得活成所有人的希望,可他自己的悲痛与彷徨却不得出口。
“公子稍安,叶冉的事急不来。眼下只消有人陪着,照料他伤势就好,不必强求他如何,他得静静。至于金枝他们,多半是因见着彼此就会想起那夜厮杀的惨状。首战后许多人都会如此,缓几日就无事的。”
岁行云抿了抿唇,望着他在黑暗中缓步趋近的颀长身影。
“公子若有事需吩咐我,明日再说也来得及。您辛苦多日,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嗯,好。”李恪昭应声,竟在地榻边坐下,旋即轻轻掀被而入。
黑暗中,岁行云瞠目结舌:“你……”
“不是你说,早些休息?”
李恪昭仰面躺在她身侧,精疲力尽的咕囔声里藏着几许悲凉痛楚。
岁行云趴卧枕间,懵懵愣了许久。等到左臂被不属于自身的温热煨暖,她才如梦初醒。
“我是说,你该回自己舱中休息。”她喉头紧了紧,小声道。
早前在仪梁郊外山洞里是曾如这般挨着“睡过”,可那是形势所迫,况且还是众人都在一处,不一样的。
他索性也翻身趴下,侧脸望着她。
漆黑中,晶亮四目相对,仿佛夜空里两颗孤独星子,交相辉映,彼此陪伴。
“明秀怕你夜里高热反复,得有人守着,”他隐了个呵欠,精疲力尽般哑声低喃,“她已经知晓你是‘夫人’了,自叫我来守。”
白日里明秀总不敢直视她,她以为是害怕,竟是为着这个?岁行云脑中乱糟糟,只觉体温急剧蹿升,却又不是高热那种烫法。
“你,为何要说出去?”
“别恼我。他们在背后嘀咕我逃命不带夫人,禽兽不如。若不解释清楚,我往后没法做人了。”
想是疲倦困顿之故,李恪昭的声音不大。
这话以梦呓般的调调说出,落在岁行云耳中便活似求饶,又似告状。
眼下情形让她觉得荒谬,可听了他这句仿佛藏着委屈的含糊嘟囔,又觉想笑。
本是个无可挑剔的主君,莫名被人误以为危急之时抛下妻子,可真冤枉死他了。
行吧,主君的名声到底比她紧要些。他话都放出去了,她还真能砍了他不成?瞧这乱的。
“好,我不恼。但睡在一处不合适吧?眼下我只是不便动弹,伤势已无大碍,不需人时时守着的,”她无端端咽了咽口水,“可否让明秀来将我……”
似是嫌她话多,仰躺的李恪昭手臂轻抬,反手盖住她的眼。“别赶我,我没处去。”
岁行云心跳如擂。“一整个船队十余艘船都是你的,你告诉我没处去?”
他疲惫浅声,语带不自知的无力哀求:“行云,别闹。我很累,让我睡会儿。只一会儿。”
耳旁是渐渐平稳的呼吸声,眼前是轻轻盖在自己眼上的温热手掌。
岁行云觉得自己和李恪昭之间,定有一个人疯了。
可怕的是她居然毫无斗志,非但半点也没想将他一脚踹飞,甚至生出“他此时其实很难过,弱小可怜又无助,睡会儿就睡会儿吧”的荒唐错觉。
好的吧,疯的人是她。
第47章
中宵缱绻, 长夜静谧。
两人同床共枕, 在被下隔着一掌宽的距离,既能感受到彼此温热,又不浮夸勾连。
岁行云静静望着面前沉睡的侧颜, 脑中一时空白, 一时又有许多芜杂念头此起彼伏。
她隐约能明白李恪昭今夜为何唐突至此。
西院众人最初本是浑噩无抱负的, 可经此一役后,他们定然有了。
近半数同伴阵亡, 真正的引路人、主心骨叶冉也自顾不暇。这般惨状之下, 余下的生者会想活, 会想活得更好, 好到让死去的同伴觉得值。
当大家都有此共同执念, 就必然会将目光聚集于李恪昭。
看他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猜他将如何带领这队七零八落的人继续走向当初说好的光明前景。
这种时候, “李恪昭”这三字是所有人心事的出口,也寄托了所有人的希望。
这也让他不敢在人前流露丝毫软弱迷茫,否则大家都可能崩溃。
但他的心也是肉长,会悲痛酸楚,会彷徨踌躇。
他的心事需要出口, 若非摊上她这“占着夫人名却不肯担夫人职”的古怪家伙,他便能毫无顾虑地有所归依。
如今却只能唐突闯到她身畔, 来寻求短暂休憩与慰藉。
他没唬人, 是当真再没处可去了。
岁行云心中苦涩叹息, 指尖虚虚隔空,无声描摹起他的眉眼与轮廓。
满目漆黑,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可他的模样分明就在她心上,闭眼都不会错辨。
李恪昭的睡相出人意料地惹她心怜。又或是她本来就对他心怀悸动,所以才会心软生怜?
他侧脸趴卧,右手置于枕上,一动不动陷入深睡。
明明是高长颀硕的身躯,此时却给人以柔顺错觉,仿佛小狼崽在疲惫至极时被迫收起爪牙。
不能给别人看的一面,却不怕给她看。这份全然信任与依赖,显然是交心来的。
虽不太懂他看上自己哪一点,但岁行云还是忍不住为这认知无声勾起唇角,悄悄将滚烫的脸埋进枕间。
那夜在仪梁城郊山中恶战,她昏死过去前最后的惦念便是这人。
若不是“喜欢”,还能是因为什么呢?
她是个务实的姑娘,很清楚自己与有许多不合适,也知归缙后两人间的不合适将会表现更甚,但心动这件事,实在非理智足以抗衡。
此时她突然有种毫不讲道理的冲动,很想抛开顾忌,不去管什么“将来”,不去求什么“善果”,就纵心任性陪他走一程。
彼此依偎,彼此搀扶,亲密而勇敢地走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