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车子里,欧先生听我说这话就笑起来,老徐的生意这两年顺风顺水,赚了不少钱,可能也是把孩子给惯得够呛。我说您知道他做什么生意的吗?P2P呀。做得很大?欧先生点点头,最近三四年成长得很快,有多大呢?资产上百万的上海人差不多每十个人就有一个把钱借给他让他帮忙赚钱。我暗暗吃惊,管了那么多钱,难怪可以在家里养孔雀了… …
这事情发生在八年前的春天。
整个上海,甚至整个国家都因为金融业的活跃和繁荣而陷入了一种空前的兴奋中。股市上一片火红,滚烫的热钱和紧俏的消息大肆流动,我工作的银行成立了两个新的团队专事高回报快收益的游击战,有客户在一夕之内投资翻倍,还有两个跟我相邻而坐的同事忽然辞职了,一个去了证券公司,另一个因为炒股大赚干脆买了新房回家当职业股民去了。我身处在这个行业里,每天都会听说有人暴富的消息。我人在沈阳的爸爸妈妈,
不会看线,也没什么消息,也跟着邻居用手里的积蓄买了几只基金,居然也跟着大盘赚了不少。
欧先生还在复旦讲课,写文章,会见客人,帮有需要的朋友想办法,有时候去北京或者国外开会。我的工作也忙,但是每个星期我们都要争取见面,我想要把跟他的约会安排得浪漫有趣,挖空心思地去找那些美味的餐厅,好玩的话剧,精彩的音乐会,他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了个礼物给他,是一盘CD。
他接过来,看看那个紫色的封面又看看我:“唱片?”
“嗯。没错。”我点点头。
“谁的?”他问。
“都是邓丽君的歌儿。”我说,“您不是喜欢邓丽君吗?”
“邓丽君的唱片我都有了,你这个,”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笑,“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版的呀… ...”
“不是正版的,就是盗版的。怎么,送您盗版的CD当生日礼物,不喜欢呀?”我笑嘻嘻小声小气地说。
“那可不敢。”欧先生想了想,“可以打开吗?现在听一听?”他没容我反对,就拆开了包装,对餐厅的侍者解释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他不需要店家赠饮的葡萄酒了,能不能播放一下这个CD?
侍者马上拿去照做。不一会儿,《我只在乎你》的歌声传来,满满流淌了整个餐厅。有顾客稍微从眼前人身上溜号了,满脸的纳闷:奇怪呀,歌声倒是还不错,但这也不是邓丽
君唱得呀… ...餐厅里放这个干嘛?
我拄着发烫的脸,简直笑不可抑:“真是的。不能回家去再听吗?非得当众放出来吗?不给一点面子吗?”
他看着我:“是你唱的。”
“嗯。”我点头,“我唱的,找了电视台的朋友,又从她朋友那里借的录音棚,一共十首呢。前前后后两个月。”
“唱得很好呀。”欧先生朝我点头。
“我知道呀。我唱歌就是很好听呀。”我说,“您上次跟我说喜欢邓丽君的时候,我就记得了。这是我早就想好的,要送给您的礼物,哎呀呀,可是不容易,不过录音师也说我唱得好,说我应该出道呢… … ”
我记得那天晚上的每一个细节,我们在一家希腊餐厅,是乔安娜推荐给我的,墙壁上画着雅典卫城遗址,蓝白格子的桌布,小花瓶里装着浅蓝色的铃兰,欧先生听着我唱的邓丽君的歌儿,他被我这个笨拙的礼物逗得摇头发笑,笑了一会儿他握住了我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又拽过去贴在自己的脸上亲吻,好一会儿,他一直低着头,我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伸出另一只手摸了摸他头发:“喂,欧先生,您还好吧?… ...您怎么了?是想起伤心的事情了吗?我惹您不高兴了吗?”
他还是低着头,眼泪流到我手掌心里,声音低沉:“怎么会呢悦悦,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谁知道我做了什么好事情能够
遇见你… ...”
然后我也哭了。
我现在想起来还会哭的。
到我老得快死掉的时候,用一张没有牙齿的嘴巴跟自己最小的曾孙女儿讲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也会哭的。
帮我忙的是黄欣,她带我去的录音室在滨江的一栋公寓里,她说老板也是相熟的朋友,只要时间协调好,不耽误别的工作就可以免费借给我,还可以帮我制作。老板叫做罗文,是个萨克斯手,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直到在他的制作间里看见一个用发绿的小珍珠做的南美风格的贴画,我才想起来,原来在黄欣的生日会上,我们曾经见过。
“那其实也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了。”罗文说,“很早前我就见过你。不过你好像不记得我了。”
“嗨,我这人多少有点脸盲,”我鼓捣着录音机里那些奇奇怪怪的设备,“《西游记》里面,唐僧换了三个演员,你们知道吗?我看电视的时候都没看出来。”
“你嗓子不错,可以当专业歌手的。”罗文说。
“那可不敢当。唱着玩玩就。”我说。
“灌这个唱片不是去参加比赛海选什么的吗?”
“没有!我可没什么明星梦。”我说,“就是送人当礼物。”
“男朋友?”这个罗文一句接一句地问我,很是八卦。
“对。没错。”我大大方方告诉他又能怎样,“男朋友过生日。”
“难怪了,你这次看上去比上次聚会的时候状态好多了。”
罗文说。
黄欣喝了口咖啡:“你这个男朋友究竟是个何方神圣?什么时候约出来,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吧?”
我轻轻一笑,没有马上答应,要不要去见我的朋友们呢?这得先问了欧先生才好。
第八章(2)
事情不巧,白羊座的欧先生在四月份过完生日之后,一直都非常忙碌。我们之间能够见面的机会都很难得,有一次他从香港回来在杭州开会,然后又要去北京,为了能找他,我下了班坐火车从上海去杭州,就在西湖旁边他开会的酒店里要了房间等他,趴在床上一边吃零食一边看了两个电影,睡了一觉,他在夜里两点多钟才敲门进来,已经是累得筋疲力尽,我把他西服脱下来,把他拽到被子里,拍拍他脸:“看着您了!就在电视新闻上,发言来着… … ”
“我在镜头上怎么样?”他打了个呵欠。
“还行,没有本人好看。下回再要上电视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给您化点妆。”
“胡说八道。”他卷到被子里看着我笑起来,摸了摸我头发,一副倦容。从前我们没好上的时候,他讽刺挖苦我真是语言丰富,尽其所能,现在我说什么荒诞不经的话,最厉害的也就是这么一句,还语调温柔。
“怎么总找您开会呀?别人都是废物吗?地球没您不能转了吗?”
“股市太热了,有人在兴风作浪。国家正预备出台各种管理措施,总要听人意见呀… … ”他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闭上了,“要听我意见,你总得有理有据地说明白,又不能只讲半句,又不能瞎说… … ”
我把被子给他盖好,在他耳朵旁边说:“那这得忙到什么时候
呀?下星期六,我朋友聚会,您会在上海吗?您去得了吗?”
他低低地哼了一声,睡熟了。
我倒是精神了,仔细研究他的脸,打算给他眼圈上抹点遮瑕膏。
… …
我没能把忙碌的欧先生带去朋友们的聚会给她们看看,但是那次我见到一个熟人,也算是意外惊喜。我们正唱歌儿猜拳呢,侍应生先送来两瓶最贵的香槟,两大份果盘,我们说送错了吧,我们没点这个呀,他说没错的,是一位女士送的。女士?哪位呀?然后她推门进来了,居然是我绕不过去的段晓书姑娘。
段晓书看上去状态不错,妆容浓艳,大长卷发用香奈儿的卡子别住,顺在一侧的肩膀上,一条黑色的小裙子,踩着镶满水钻的高跟鞋,浑身上下好些个闪瞎人眼的首饰,比我上次见到她的时候好像又升级了。包厢里我和黄欣几个一见是她都没说话,互相看了看,用眼神交流了一下:谁把她招来了?我们面色不善,段晓书却好像话剧演员,眉飞色舞,抑扬顿挫,带着大钻戒的尖尖细指给每个人都倒了酒:“我刚才走廊里看见悦悦打电话了,好久没见,我都想你们了,大家都还好吧?咱们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