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殷颇为讶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嗤笑道:“情分?我们有何情分可言?”
怀瑾荡然道:“金雅阁三个月,你说忘就忘了?”
真是没脸没皮,阿殷唾弃地哼了一声,干巴巴道:“忘了,不开心的事我一向都选择忘了。”
怀瑾浓密的睫毛轻轻一颤,他望着茶杯里的热水,毫不在意地饮了一口,忽然笑道:“这回挨了打,你也能忘了,然后故技重施,再朝世子贴上去?”
阿殷别了话茬,答非所问:“你放我走吗?”
怀瑾垂下眼帘,淡漠道:“我有绑着你吗?你爱去哪去哪。”
阿殷更是疑惑不解,他不打算拿她做药引了?也不打算揍她一顿出气?那他为什么要救她?
阿殷无意识地用食指在棉被上打圈,随口问了句:“你知道魑什吗?”
怀瑾“嗯”了一声,“怎么了?”
阿殷摇摇头,认为怀瑾不是个好倾诉的对象,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忙。
怀瑾何其聪明,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被他们缠上了?”
阿殷瞬间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怀瑾放下茶杯,不做声。
阿殷见他这样,心不在焉地玩笑道:“如果我勾搭你,你能帮我摆脱他们吗?”
怀瑾愣了一下,用手握拳,放在嘴边轻咳了一阵,简言意骇道:“想都别想。”
阿殷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翻了个身,滚到墙角。
怀瑾慢条斯理道:“魑什不是人,我哪里对付得了他,而且我不稀罕一个对我虚情假意的人……”
阿殷醒一阵,睡一阵的,随意应付了他几句话后,便倒头昏睡过去了。
怀瑾静坐了片刻,起身吹灭桌上的蜡烛,悄声走了。
屋外,瘦高的罗卜像根灯柱一样,默然无言地站在水井前,见怀瑾出来,便点上了一盏灯笼,跟他一起走进了黑夜里。
***
夜里口干舌燥得厉害,阿殷在黑暗中摸索着下了床,恍恍惚惚来到桌前,捧着一壶凉透的茶水,喝了大半壶。
放下茶壶她正打算回去继续睡觉,衣橱里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小的骚乱,紧接着,她便眼睁睁地看着方才那个鬼气森森的小姑娘,抱着一颗会发蓝光的珠子,从衣橱里冲了出来,急急忙忙从她身边跑过。
珠子在跑的过程中,渐渐由蓝变红,波罗盯着珠子大呼了一句,“糟了!”
然后人便穿过白墙,没了踪影。
阿殷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瞬间清醒了过来。她调了个头,鬼使神差地朝门口走去。
推开房门,外头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雾,空气中安静得连丝风声都听不见,她抬起头,根本瞧不清天地。
阿殷站在门槛后,踌躇了一阵,终是下定决心,抬脚踏了出去。
前面的道路似乎很长,阿殷走了许久,依旧没有走到尽头,好奇心随之减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慌和寒冷,她停了下来,环抱着自己,哆哆嗦嗦搓了搓手臂。
就在她准备打道回府时,迷雾中忽然显现一团飘飘摇摇的暗绿色影子,在不停地往远处游去。
阿殷放轻动作,毫不迟疑地跟上了它。
那团影子高高低低,变幻莫测,时不时发出不同的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像是在对话。
“怎么还没有到啊,我好饿啊。”
“你个蠢货,你又不是人,哪里会感觉到饿。”
“哎呀,你们两个别说话了,快些走吧,晚了就进不去了。”
……
阿殷屏住呼吸,听着这团影子你来我往,争吵不休,顿时觉得它们也没那么可怖了,反而有点闹耳朵。
后来,影子加快了脚步,急急地飞上了一座桥。
桥两侧挂满了灯笼,那灯笼无依无靠,就那么悬挂在空中,发出幽深的光。
那桥随着影子们的离去,渐渐隐没,阿殷疾步追了上去。谁曾想,她刚踩上去一脚,那桥竟像是纸糊得一般,当即破了个大洞。
结果可想而知,阿殷从桥上掉了下去,在腐臭的流水中砸出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声响。
影子们听见声音,纷纷转过身来,瞧着空荡荡的桥,又齐齐低下头,瞧了眼波澜不惊的水面,忍不住七嘴八舌地谈论了起来。
“你们有没有听见什么声音?”
“听见了。”
“哪来的声音?”
“不知道。”
“该不会是有鬼吧。”
“蠢货,你自己就是鬼,怕什么?”
“哎呀,你们别再说话了,快些走吧。”
于是一团绿影唧唧喳喳地继续往黑暗深处飘去。
四周又陷入了漫无目的的寂静。
水底下比陆地上更亮,成群结队的小虫拖着长长的会发光的尾巴,从阿殷身旁游走。
阿殷心悸地瞧着无数双似有若无的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缠绕在她的腰间,将她往下拽,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想挣扎都挣扎不了,只能随之沉沉地坠落。
从前是火,这回是水,阿殷没心没肺地想,还真是应了瘸腿李的话,她终究逃不过这场死劫啊。
瘸腿李,同癞大仙并居襄汾两大奇人,本事有没有,不清楚,但脾气倒是挺大的,一言不合就写符咒你。
整天神神叨叨,靠算卦谋生,可惜生意惨淡,门庭冷落,连鸟都不愿在他房前拉屎。这年头,果腹都成问题,村民们哪有闲钱去信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阿殷见瘸腿李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便提了半袋米面去找他,让他帮自己看看运势。
老李咂摸着嘴,望着她,直摇头道:“你啊,活不过十九,一生注定……”
阿殷气急败坏,也没听完他的话,丢下米面,一脸铁青地走了。什么江湖术士,简直信口开河,她身子好好的,怎么就活不过十九了。
第29章 巨狼
阿殷的躯体漂浮在河中,由着那些怪手将她拖向更深的地方。
断断续续的奇怪片段,随着急流冲进了她的眼里。那是她从未瞧见过的景象——绚烂的灯火,街道,矮楼,四处洋溢着嘈杂的欢笑声,空中骤然响起了一个锐音,只见烟火在黑夜里炸成一朵花,人们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望着那转瞬即逝的流光。
有个戴着厉鬼面具的男子,在人们欢喜赞叹时,缓缓行来。
画面猛然被击碎了,阿殷眨巴着眼,瞧着那群会发光小虫,拖着长带子,缕缕行行,向上方游走。
阿殷这才如梦初醒。
小虫一走,什么都瞧不见了。
沉浸在漫长的黑暗里,阿殷的听觉异常敏感,潺潺流动的水声,以及她故意忽略的游魂,在哀怨,在哭鸣,由远及近。
他们哭命不该绝,哭战乱害人,哭在位者不作为……
阿殷心中风起云涌,许多事破蛹而出。
走南闯北,她瞧见过最多的就是——死人。前一刻满面春风,欢天喜地同你说话的人,转眼间就成了具鲜血四溅,冷冷冰冰的尸体。
满城尽是血海,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预示着灵魂将得不到安宁。
擂鼓号角响彻云霄,军队跃马扬枪,高声叫喊,尘土漫天中,刀剑无眼,捅向一个又一个头颅。
阿殷踏过乱葬岗,走过石岭关,瞧见的都是横尸遍野,听到的都是鬼哭神惊。
幽黑里,阿殷清秀的面庞无端端地生出几分阴邪的气息。
这哭声有问题!
喉头里迸发出各色声响,阿殷的瞳孔骤然放大,眼球迅速爬上红血丝,她不受控制地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
意识渐渐飘忽。
水流急聚加快,很快便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她吸了进去。
***
夜幕中缀着点点繁星,一弯孤月挂在天边。
阿殷静静地趴在高高大大的芦苇荡里,即便晚风吹拂,也吹不散一身的腥臭味。
她气若游丝地吐出了嘴里的一口残水,翻了个身,眼前模模糊糊,她望着上方的阴影,张了张嘴,喉咙发出一点一点的嘶嘶声,“疼。”
说完,她扯了扯嘴角,暗骂了一句:活该!
手指被泡得肿胀,轻轻一蹭,外层的皮就掉了下来。
阿殷挤掉脓水,撑着湿漉漉的泥土爬了起来。她扭动脖子,环视了下周遭,一望无际的荒原,只有有几株老树屹立在那遥遥之地。
水底下竟还有这番景象,大风大浪过后,阿殷心境平稳,见此,只是啧啧称奇,感叹世间的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