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景舟听了,礼节性地提了提嘴角,“那就不是真的讨厌了,我是真的讨厌刚才那个学校。”
猜到了。关江点点头,一年多的业余咨询习惯还在本能记忆里,他观察他的神色,感觉他的心情,推测为什么——能是为什么,谁的少年时代完全顺利?尤其是他这样的少年。
杜景舟说:“我还没有和你聊过前任这一类的话题吧?”
确实是。他们聊过风土人情、世间万物,就是很少聊彼此私密的部分。开启那样领域总是需要一定时间和信任的,可他们还没有达到。
关江回答:“是啊。”
杜景舟露出“那就说说”吧的表情。说之前,他往回望了一眼,指向已经走过去的学校。
“我很讨厌那里,是因为那里令我难堪过。你知道吧?小孩子对异样的敏感度,有时候比大人高得得多。我身边有些同学,比我妈,甚至比我自己都更早感觉到我不一样,他们对我阴阳怪气,开我的玩笑,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朋友,所以我和他吐露不高兴。他也对我很好,我差一点,真的差一点,就告诉他……”
“你喜欢他?”关江脱口问,问完自己吓了一跳,抿住唇。他没想这么唐突,完全是失了神。
但杜景舟好像没有注意,他点了点头,道:“如果从个人感情体验上算,他可能算是’前任’。”
关江“哦”一声,心不在焉跟着问:“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我会被很多人阴阳怪气开玩笑,都是从他开始的。”杜景舟露出状如苦笑的笑,“老套吗?”
关江只能回以同情的笑。
“有一天,我和他对质了。我记得,他问过我,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和别人不一样吗。说实话,我知道,但不确定。我其实花了很长很长时间,才最终确定和认可自己的不一样,在这个过程里面,我做过一些……尝试。”
他说着,向关江望过来。关江了然地点点头,“我明白。”
杜景舟又道:“这些尝试里,还有一个,差一点点我就能列入前任的人。”
关江若有所感,“那双漂亮眼睛的主人?”
“小关医生总是很聪明。”杜景舟说,“是啊。他很好。我那时候十八岁,没有人比他给我的感觉更好。”
“那为什么没有成为真正的前任?”
“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认识他。”杜景舟摊摊手,一脸诉说年少荒唐的自嘲,“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楚他的样子。我遇到他那天,就是和前面那位对质的晚上,然后我去河边喝酒了。我母亲管教我很严,那之前我从来没有喝过酒,不太会控制,很快就晕了。”
关江听到这里,惊讶地挑了挑眉,迎着杜景舟的目光:“所以,你们偶遇一丨夜丨情?”他随即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开玩笑,“我该不会是他的替身吧?”
杜景舟也笑:“不至于。不过,我确实最喜欢你的眼睛。”
关江的中指抹了一下自己右眼眼尾:“怎样的眼睛?”
“桃花眼。”杜景舟说。
关江听见自己的脑子闷响了一下。
走了半个小时,走到杜景舟家门口。他居住在榕安城那种传统的巷子里,一排围墙,推门先见院子。他们站在墙边,杜景舟推了一点门缝,家里还有光,不知是陈薇没睡,还是留灯。
他没有进去,站在门前面对关江。
“还有最后一个前任的故事。”他看着关江,眼里含着好聚好散的笑意,道,“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我母亲不该去找你咨询的。因为,这样会让我和你认识,又会让我们走到今天。”
“杜景舟。”关江叫他。
“不管怎样,先这样吧。我们分开,也许能把彼此和自己都看得更清楚。”杜景舟没有停,他仿佛要一口气说完,“如果有缘的话,我们还会一起站在这里。”
说完,他压了压唇角,抿出一个勉强的笑,“我回去了。”
关江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杜景舟推门,转身进了院子。门里的光一闪,一合,看不见了。
关江站在门口,盯着那扇门看了很久,身上的血液才渐渐重归原速流动。
第10章 不期之诱1
八月的榕安城闷热得可怕,最难受的是午后,天气会有一阵子阴沉下来。没有风,空气仿佛停止流动。整个世界像是被裹在了一个巨大的茧里,逼仄而压抑,令人昏昏欲睡。
关江午休,隐约之中听到雷声。他想睁开眼睛,眼皮抬不动,模糊的视野中看到有人走来。那人走到他床边,熟悉的气息钻入他的鼻腔中。
妈?
他张了张嘴,想喊来人,却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喊出来。又听见一次雷声,意识像是被劈开了一道缝,清风灌进来。他忽然回过神来,他妈不会在这里,他也从来不管秋雅叫妈——他叫她秋哥,因为她比男人还猛。
他知道自己梦魇了。这种情况如今许久不出现,但在他年少时期司空见惯,他早已经懂得如何与它相处。于是放任之,忍耐幻觉和随之而来的压迫与恐惧。
不一会儿就真的清醒了,但心跳得很快。他盯着天花板一动没动,回想刚才的梦魇。秋哥朝自己伸出手,似乎是想抚摸自己,然而她始终没有触碰到。而且这种亲密的举动,也根本不是秋哥会干的。
他们彼此支撑过十几年,但并不亲密。
因此梦魇中的一切反常,看起来都像是某种隐喻。关江摸了摸心脏的部分,探索某种名为预感的东西。它不真切,但的确存在。他等着心跳渐渐平静下去,然后拿来手机。
他要给通讯录列表第一个打电话。它没有姓名也没有称呼,只是一串号码。那是秋哥的丈夫李浩,一个各方面都普普通通但确实但勤恳实在的男人,在他十八岁的时候娶走了秋哥。
这个号码拨通之后,响了很久,没有人接。
“咚咚——”休息室的门被敲响,梨子说,“老板,你有个预约到了哦!”
他盯着号码看了一会儿,没再等,挂掉了。
后来给预约的病人做牙齿的时候,雷声又响,下雨了。雨来得又急又大,拍得玻璃窗啪啪响。他的病人是个老爷子,咬着半口还算能用的牙齿,含糊漏风地说,“疾风骤雨,都是老天爷为人渡劫啊!”
他觉得老爷子神叨好笑,可此刻又有那么一点相信,于是问:“渡了劫以后呢?”
老爷子说:“飞升啊!”
“啊?”他脑子转过弯来,“你是说,死啊?”
老爷子说:“乱讲话,那是解脱!活着的时候够苦,才要老天爷帮渡劫!”
他听了,心脏突然没有缘由地刺痛。就那一下,短促而锋利,让他险些没有夹稳消毒用的棉花团。这时,他放在一边桌上的手机响了,是那个没有名字和称呼的号码。
来了。他想。犹豫了一下,划开接听键按下免提,那边说:“江江,你妈她……她本来想等你回来的,但是……”
李浩这个欲言又止、有话不直说的毛病,过去是没有的。这一定是学电视剧里的人了。要不怎么说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人本身就常常模仿艺术过生活啊。人究竟有多少反应是纯天然无污染的呢?又有多少事情在模仿?人……够了,躲什么躲,再往任何地方躲,秋哥也还是没了!
“小关医生?”老病人大气不敢喘,同情又犹疑地看着他。
“哦。”关江微微垂下眼睫,也放下手里的镊子和棉花团,一边拿起手机按掉免提,一边对病人说,“我换陈医生给你做牙齿,你看行吗?”
老病人人都躺在床上了,换医生总比打道回府强,牙病哪是能久等的病。连忙点头说“行行行”,说完又补了句“小关医生,没事儿啊,加油,没会过去的”。关江不知道该不该回一个礼貌的笑,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将手机贴到耳边,出去了。
李浩说,秋哥这两年都在咳嗽,西医中医都看了,一概没辙。有时候咳到后半夜没法儿睡觉,为了不吵到他,她就去别的房间睡。隔着墙听到声音都揪心。这次她和自己的小姐妹一起去成都玩,回来之后一直喊累,休息了好几天没见好转,咳嗽也特别厉害。
前一天,咳得晕过去了。送进医院,吊水,检查。详细检查结果还没出来,她就说自己油尽灯枯了,跟他说想见关江,商量要不要把人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