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芜在他面前听他徐徐的讲着,心里却升起了一股嫉妒,她听出了孟延军简单的话语里的爱意,可她却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爱,她觉得自己开始讨厌那个小宝了,心里很不是滋味。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孟菁不为所动,她看着孟延军眼里隐隐露出的慈爱,心里只生出了不好的预感,“说吧,你回来到底是要做什么?是不是经济压力太大,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有两个成年的女儿,可以帮你一把?”
冯芝兰听着孟菁的话,眼睛惊恐的睁得很大,她看着孟延军,目光里却生出了愤怒,仿佛要把这个男人吃掉。
“不不不!”孟延军慌忙的否定孟菁的猜想,“我不要钱!我不是找你们来要钱的!我有活干,能挣钱!我怎么会找你们要钱呢,我哪有脸找你们要啊。”
说完这些后,他喘了喘气,似乎在心里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看着孟芜她们的视线不再闪躲,而原先那种羞愧和无地自容也被一种恳切和执着取而代之。
“小宝的手术取消了,是因为对方反悔了,本来说要捐骨髓给我们的,却突然不捐了。”孟延军眼里带着滚烫的期待,看着孟芜和孟菁,那目光仿佛能把人灼伤。
他突然一窜身就站了起来,弯腰用力的抓住了孟芜的胳膊,又看看孟菁,急切的说着:“小宝需要骨髓,我试过我的,可大夫说我的不匹配,你们是她的姐姐,是她的亲姐姐!她还太小了,她不该就这么没了的,救救她吧!试一试吧!我不能放弃的!求求你们了!爸爸求你们了!”
说着,他就跪下了,膝盖重重的磕在地板上,咚的一声砸进了孟芜的心里,她的心一阵猛颤,孟延军带着哭腔的央求,手指用力的攥着孟芜的胳膊,仿佛那是救命稻草,手指都嵌进了孟芜手臂上的肉里,孟芜吃痛的皱起了眉,可她不忍心把这只手挥开。
“我对不起你们我知道,可小宝是无辜的啊!我欠你们的,我会好好补偿你们的,这辈子全都用来补偿你们!求你们了,跟我去试一试吧!你们不能眼看着你们的小妹妹死啊!——”
冯芝兰的眼里突然崩裂出无尽的恼恨,像是云雨中炸裂的一道惊雷,她松开女儿的手,伸出胳膊一把就把孟延军搡到了地上,她气得直发抖,眼睛难以置信的瞪着孟延军,“你就是个吸血鬼!你把这个家榨干了还嫌不够,现在又来打我女儿的主意,你要把她们的健康也榨走!你是不是人!她们也是你的女儿啊,你把她们扔下二十年不管不顾,现在需要骨髓了才想起她们来,又要她们来救人,你有没有良心?你把她们当成什么了?你的器官库吗?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混蛋!”
她沙哑的喊着,还用尽全身的力气要把瘫倒在地的孟延军赶出去,“你走!快给我滚出去!你不配回这个家!你怎么有脸回来呢!”
孟芜的心咚咚的跳着,她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却似乎没什么实感,就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屏幕看着别人的故事一样,她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心情,事实是今天那个销声匿迹了二十年的亲爹突然蹦了出来,她还凭空多了个小妹妹,当这些终于在她心里激发出一丝丝不温不火的柔情的时候,这个爸又提出要她们捐骨髓,彻底把她心里这点温情变成了自作多情。
她就纹丝不动的看着孟延军被激动的冯芝兰和孟菁一路驱赶,而冯芝兰和孟延军脸上都挂着泪,一个泪里都是怨恨,一个却哭得像是个孩子。
是的,孟延军的眼泪不管不顾的往下掉,就像是一下子蜕变成了一个无助又绝望的孩子,呜呜咽咽的哭声让人想象不到这是一个年近六十的男人,他哭得那么伤心,那么凄凉,他抬起粗糙的手胡乱的抹着泪,可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淌着,他整个人都因为失望而垮掉了,肩膀萎靡的垂着,他被冯芝兰推出了大门,失魂落魄的缓缓转过身,留下一个颓然凄恻的背影,慢慢挪下楼去。
孟延军放下男人的矜持,像个孩子一样无措的大哭让孟芜的心突然变得很柔软,她知道她应该怨恨这个男人,因为他抛妻弃子、嗜赌成性,因为他不顾妻女的死活,把家里洗劫一空,还因为他二十年后还能恬不知耻的找她们要骨髓。
但纵使有千万个理由去怨他、恨他,孟芜现在都不可避免的同情他,因为他衰老的脸,他被生活压弯的背,他干粗活留下的伤,他饮食不好而倒伏的牙,他留下的浑浊痛心的热泪,都让孟芜觉得可怜,让她心酸,她做不到对自己的生身之父毫无感觉,她像怜惜一个孩子一样怜惜着孟延军。
“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一个稚嫩的声音在孟芜耳畔冷不丁的响起,孟芜心里一颤,她记起了小宝的那双黑亮的大眼睛,直直的毫不避讳的看着自己,带着由衷的欣喜,那么的纯粹。
现在,这个女孩子仿佛就站在孟芜面前,面对面的朝着她天真的笑着,孟芜记得自己背过小宝,背上的孩子很瘦很小,但她会忍着病痛站在窗前,就为了多看几眼爸爸;她会很兴奋的对别人提起自己的爸爸,眼睛里冒着自豪的光。
小宝是一个瘦小枯干、纯真自然的小女孩……
小宝真心敬爱着憧憬着她的爸爸……
小宝是我的妹妹!而我真的是她的‘姐姐’!
这个念头挣破了孟芜脑海里乱飞的思绪,冲到了她的面前,她是我的亲妹妹!一瞬间,孟芜对这一切都有了实感,就像是端头的线路终于接通了一样,她脑子里的一条条神经把这个信号传递到了她周身,她的脚突然就充满了力量。
她猛然起身,从冯芝兰和孟菁身边冲出门去,飞速的冲向楼梯,留下冯芝兰和孟菁惊讶的站在门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一头。
孟延军走得很慢,他似乎丧失了全部的力气,只是一步一步的挪着,孟芜很快就在二楼半的楼梯拐角处看见了他,他蹲在了楼梯边上,缩成一团挤在墙角。
孟芜站在上面一层的楼梯上,低下头看着他,他还在哭着,他听见脚步声向上看了一眼,呆呆的仰头和孟芜对视片刻,就起身接着下楼。
孟芜想要叫住他,但她说什么喊不出那句‘爸’,这个字眼像是一个硬块,生生哽在她喉咙口,她脸憋得通红,却说什么也发不出那个简单的音,眼看着孟延军就要消失在视野里了,她着急了,大喊了一句“站住!”
孟延军一激灵,停了下来,回头瑟缩的看着孟芜。
孟芜手扶住了楼梯扶手,沉淀了片刻,才开口说:“我去跟你试一试!”
孟延军愣住了,接着,更多的眼泪从他满是褶皱的眼角涌了出来,他大咧着嘴哭得更厉害了,抬起脚想要迈上楼梯,孟芜却伸出一只手拒绝了他,示意让他不要上来。
“我不是为了你才想要救人的,”孟芜的声音里流露着极高的自尊心,她斩钉截铁的说:“我没有原谅你,也永远不会原谅你,可我更不需要你的补偿,补偿是最没用的东西,我不稀罕。我答应你去试一试,都是因为小宝,你说的对,她太小了,人生还没开始,不应该就这样走掉,我救她,还因为我们身上流着一半一样的血,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不管我喜不喜欢这一半的血。”
第37章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静谧的城市一隅,林玉颜坐在桌前,沉默的看着眼前散落的一打照片。
她纤瘦的身体藏在肥大的睡衣里,口子一个不落的系得很整齐,她整个人斜倚在扶手椅上,手指若有所思的敲打着硬质桌面,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回荡着指尖‘哒哒’的声响。
今天下午,她去见了刘明,拿到了一个纸袋,里面就是这些照片。
她看着照片上何肃身边的一张张年轻脸孔,心里很疑惑,几丝怀疑闪过,但嫉妒心马上就让理智罢了工,很快的,难以抑制的嫉恨和苦涩的不甘就把疑惑压倒,争前恐后的涌上她的心头,塞得满满的,怀疑和智慧压根挤不出头来。
她的牙齿狠狠的咬住了下唇,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明明是暮夏,夜里还带着浓浓的溽湿,但她却仿佛感觉到了冷,手紧紧的抱住了自己的胳膊,精心保养的指甲陷进了肉里,可她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痛。
终于,她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了一样,跳起身抓起了桌角的手机,急切的翻着通讯录,拨出了一通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