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芜皱着眉,闷声听着,冯芝兰不再继续往下说了,隔了一会儿,孟芜问道:“后来呢?”
“后来……”冯芝兰抬眼看着一桌子的饭菜,眼神却开始放空,仿佛隔着饭桌又看到了过去,看到了那个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下午。
她的语调有些发颤,声音也开始变得有些死死气沉沉,仿佛在复述一个遥远的噩梦,“那天下午,我单位开完会,想回家拿点东西,到了楼梯口就看见咱家门大敞着,屋子里柜门抽屉也都开着,东西翻得一地都是,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了,我吓坏了,跑下楼就要报警,可邻居把我叫住了,说刚才咱家里一阵乒乒乓乓的响,人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打开门看看,结果就看到你爸在屋里,也不关大门,一通乱翻,敛了个小包袱就头也不回的冲下楼走了。”
孟芜屏住了呼吸,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又直白的听到当时的情形,她看着冯芝兰:“那,那他都拿了什么?”
“他把能拿走的都拿走了,就留了一个他不知道密码的存折,里面只有二百块钱。”
母女二人都不说话了,孟芜看着饭菜,却没了胃口。
很多年来,孟芜虽然装得浑不在意,可心里却一直很想多了解孟延军一点儿,虽然长大后的她明白,自己这个爹不是什么好东西,或者说,他就不是个东西,可毕竟是个爹,她总觉得有些割舍不下。
可她现在却很后悔,干嘛非得问呢?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搞清楚这些又有什么用?只是知道了自己在人家心里的斤两:她们娘三儿捆一块,都换不回他爹一个浪子回头。
二百块钱,一个男人,就留给相濡以沫十余载的发妻和两个血脉相连的骨血二百块钱。
孟芜觉得自己被孟延军像破布一样狠狠的抛弃了,而且临了人家还拿这破布擦了擦屁股,把一屁股的赌债擦掉了。
孟芜还觉得自己被他狠狠的羞辱了,她觉得自己每次怀念那父女间的海边嬉闹、努力寻摸的每一丝温情,仿佛都是在打自己耳光,真贱!
她把下嘴唇咬得发白,饭桌下的手攥成了拳头,这个拳头又小又单薄。
“都过去了,现在我就当这些都是个故事。”冯芝兰最先打破有些窒闷的沉默,她伸手抚上了孟芜紧绷的背,“我们还跟故事里的人较什么真呢!”
孟芜鼻子里有些酸胀,心里五味杂陈,百感交集,可她不会哭,她执拗的觉得,事到如今再为了孟延军哭,是轻贱自己,也太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姐姐,更对不起冯芝兰。
她用不大的手掌包住了冯芝兰更小的手,把头轻轻靠在了她瘦得硌人的肩上……
第20章
孟芜从冯芝兰那里回到自己的小公寓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多了。
一进门,她连鞋都没换,直接倒在了沙发上,仰着脸一动不动。
狗狗看到孟芜回来,叫了一声,蹦蹦哒哒的摇着尾巴凑了过来,伸出舌头要舔孟芜的脸,被孟芜一把推开了。
可这家伙是个不识相的,看不出孟芜心情不好,更加卖力的打着圈的摇起了尾巴,腆着脸硬往孟
芜眼底下凑,把孟芜惹急了。
“走开!离我远点儿!”孟芜有些粗鲁的喊了一嗓子,还拿巴掌使劲的拍了一下狗狗的头。
狗狗这时明白自己惹着了孟芜,便灰溜溜的把撑在沙发上的前腿收了回去,在孟芜脚边蹲了一会儿,又突然兴冲冲的扭身往大门口走去。
不一会儿,它又哼哧着小跑了回来,继续用头拱孟芜的脚,孟芜不耐烦的瞥了它一眼,它立即把嘴里叼着的东西低头放了下来。
原来它帮孟芜把拖鞋叼了过来。
孟芜看看冲自己不停摇尾巴的狗狗,叹息了一声,“没眼力见的,我这么对你,还来讨好我干嘛?傻不傻?”
看着狗狗那憨厚的脸,孟芜有些心疼,她觉得自己不该对它发脾气,就伸出手帮它揉了揉刚才被打的地方,她一边揉,一边认错,“对不起哦,我不该打你,你那么乖,天天蹲在门前等我回来,我怎么能打你呢。”
其实孟芜那一巴掌,对于哈士奇这种体型的狗来说基本不疼不痒。
和狗狗合好后,孟芜又倚回了沙发里,还抓过一个抱枕塞到了背后。
她今天本来是想看看冯芝兰,顺便把自己交男朋友的事告诉她。
结果母女二人聊着聊着,她一时按耐不住,把话题拐到了孟延军身上,搞清了她一直想知道的她爹离家的始末,到头来她自己却有些承受不住。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别人口中那种‘没爹’的孩子,可她并不难过,因为没尝过‘有爹’的好,所以也不觉得‘没爹’有什么不好。但她总想弄个明白,自己的爹是怎么‘没的’,她不想这么糊里糊涂,可现在她却觉得还是糊涂的好。
她摊在沙发一角,搜肠刮肚,睁大了眼睛闷头朝自己心里看,才看清她一直这么耿耿于怀的缘由:她到底还是心存幻想,想着孟延军或许没有那么绝情,或许他也有什么苦衷,或许他……
直到今天她才知道,事情意外的简单,简单到残忍:里面没苦衷、没隐情,人家就是嗜赌如命,心里只能装下骰子和轮/盘,根本没有她们三人的地儿。
孟芜爬起来冲进洗手间,几下就把衣服脱下扔到一边,打开水冲了个澡,闭着眼站在水流里,哗哗的水声像极了海边的浪声,她仿佛又听见那个夏天,年幼的自己被孟延军提着胳膊放在浅水里,咯咯地笑着。
她狠狠的甩了甩头发,温热的水流进了眼里,和泪水汇合,顺着眼睑流下……
过了几天,孟芜下班坐在何肃的车里,把车窗开了一条缝,手肘拄在车窗框上,脸朝外的看着晚高峰密密匝匝的车流,一副怏怏不乐的样子。
何肃瞟了瞟她的神色,和她聊了几句,但孟芜都是嗯嗯啊啊的应付,显然没什么心情。
一个路口遇到了红灯,何肃把车子停下,转身看看孟芜,“周末我们出去逛逛吧。”
孟芜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不错,他们两人自从交往以来,这都过了大半个月,独处的时间少得可怜,也就是下班时何肃开车送她回家,中午偷偷出去吃个饭,正式的约会还一次没有过,两人的相处模式和以前几乎没区别。
这样下去可不行,孟芜心里盘算着,他们两个怎么着也得有点进展,感情这东西,不加深就会变淡,尤其这男女之情,如果好感不能深化为不可取代的爱意,就会被时间冲刷得干干净净,落得个‘无疾而终’的结果。
孟芜终于提起了一点兴致,直了直身子,深吸一口气,“行啊,去哪里?”
“你终于有点精神了。”何肃笑着看她,“怎么了?这两天一直闷闷不乐的,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别闷在心里,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告诉我,我会替你摆平的。”
孟芜闻言回过头,对上了何肃的视线,他目光柔软又含着怜惜,让孟芜心里一暖。
“没什么事,就是知道了我爸当初怎么离的家,其实我早就猜出了个大概,没怎么意外。”孟芜装出一副毫不在意的口吻。
何肃的目光扫过孟芜的脸,上面每一个微小的表情都尽收眼底,又转过头看着路况,红灯转绿,他启动了车子。
“看来他离家的原因让你挺难受的。”何肃的声音带着一丝感同身受的伤怀。
“唔,”孟芜顿了顿,又固执的否定道,“没有,我之前不是告诉过你嘛,他就是个赌徒,我为这种人伤什么心,我妈说的对,‘就把他当成一个故事里的人’,不用较真。”
“嗯,你妈妈真豁达,我很欣赏这样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见一面。”说完,何肃就朝着孟芜别有意味的淡淡一笑。
可孟芜觉着何肃这话就是说着玩的,毕竟现在就带他见冯芝兰还是太早了,就跟何肃调笑道:“你恭维我妈也没用,她又听不到。”
何肃轻轻瞥了孟芜一眼,眼眸里露出几分狡黠的光,“谁恭维了?我说的百分百都是真心话,我什么时候在你面前说过假话?再说,你能听到就够了。”
孟芜简直沉溺于这双时而俊雅时而狡猾的眼睛,每次被他冷不丁的一瞥,她总会大脑一片空白,连三魂七魄都被勾走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