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要走,一粒碎银“砰”的掷在桌上,陆玉安右手捏着银子,抬眼漫不经心的问道。
“为何不让他住?”
小厮眼睛放着光,口水眼看要滴到桌上,他连忙擦了擦嘴角,压低了身子,小声说道。
“客官有所不知,这些天官府私下过来盘问多次,让我们看到登州来的客商,不管是谁,一律上报。
谁愿意惹麻烦呢,故而也不去上报,也不收留。”
“全京城都这样?”
陆玉安看了眼晋帝,那人神色肃穆,眼皮垂在手背上,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
“自然,不光我们这一家,其他客栈都打过招呼了,谁敢收住,简直就是不想经营了。”
陆玉安松开手,小厮殷勤的拿了银子,谄媚道,“客官若是有吩咐,尽管说,饭菜一会儿就上来。”
桌上的茶壶冒着热气,汩汩窜涌的水雾迷了陆玉安的眼睛。
他提起茶壶,刚要给晋帝斟茶,却见他一脸肃杀,手背青筋暴露,额间的血管突兀膨胀,眼睛里面也充了血,实在骇人。
末了,忽然长长舒了口气,满是慈爱的看着面前这两人。
“慈母多败儿。”
也仅此而已了。
陆玉容心中如同揣了冰坨子,又冷又阴,四肢跟着麻木僵硬。
太子再怎么胡闹,只要高相不倒,高皇后在位,晋帝便不会将他如何处置发落。
哪怕当年自己废了一条腿,母后疯癫,哪怕陆玉安的生母难产而死,晋帝心如明镜,却还是要顾全大局,惺惺作态的倚重高相,栽培太子。
他不光是父亲,更是晋国的皇帝。
“想是怕登州的难民过多涌入京城,带来恐慌,官府这样作,也无可厚非。”陆玉容声如暖玉,掌心握着的那盏茶,清澈透亮。
“皇兄,登州距离京城一千多里,难民疯了才会奔赴京城。”陆玉安与他一唱一和,状若无意,却在暗中时不时观察晋帝反应。
“据说,海溢发生之前,登州百姓已经被迁移到临近的城镇,伤亡几乎可以忽略。我倒想看看,是哪家的官府,当得哪家的差事?”
晋帝瞥了他一眼,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店门口便围了一群人,穿的是衙役的衣服,睡眼惺忪的拿着刀剑,旁边通风报信的,正是方才被支使出去的小厮。
那人抱紧了包袱,警惕的看着来人,他抹了把汗,往身后的柱子靠过去。
“哪个是?”
为首的一人扬着音调,斜眼看了一圈,将目光定在穿深色衣服的男子上面,忽然笑道。
“这是第十三个了,老规矩,抓!”
不由分说,连问都没问,几个人利索的走到那人面前,粗鲁的拿了绳子去捆。那人反应过来,抱起包袱跳脚乱窜,接连撞了几张桌子后,咔哒一声跄倒在陆玉安脚下。
桌子角被人一刀砍掉,为首的衙役抬腿跨站在空着的椅子上,朝他们几个出言威胁。
“看什么看,没看过官府办事,再看挖出来你们的眼珠子!”
晋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手背上的青筋眼看就要爆掉。
陆玉安想,老虎不发威,你们真把他当病猫了。
果不其然,还未等衙役再开口,那个茶杯直直的飞入他半张的嘴里,当即就崩掉一颗门牙,血流呲的喷了出来。
后面忙着追人的衙役齐刷刷靠了过去,将他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找死!”
崩掉牙的那个拔掉茶杯后,顺手提刀,恶狠狠地朝着晋帝砍了过去。
陆玉安坐在原地,右脚飞踢,残腿的椅子摔在那人腹部,紧接着一脚补在他膝盖上,那人踉踉跄跄猛地跪倒在地,刀刃划破了左肩,压进骨头里。
“还不快上,都是逃犯,一块抓了!”
那人气急败坏,一边龇牙咧嘴,一边暴躁着指挥那几个随从,店小二藏在后面,冷汗直出。
从前抓人便抓人,还没遇到今日胆敢反抗的主,眼看着桌椅板凳全都被砍成七零八落,心里头的血滴答滴答掉个不停。
陆玉安手起刀落,三两下便将围过来的人打的没有还手余地,只敢虎视眈眈的盯着再无一人上前作死。
夜幕漆黑,忽然破空一阵兵器声,一道黑影冲着他们疾驰而来,紧接着一道又一道,如同密密麻麻的箭,凌厉而又迅速。
陆玉安一掀袍子,抽出衙役的长剑刺了过去,连番几个来回,身上迸溅了血水,忽然从旁窜出一个人影,拿着短刀斜刺过来,晋帝还在跟另外的黑衣人打斗,无从防备。
电光火石间,陆玉容撑起双臂,义无反顾的挡了过去,长剑穿胸而过,划破血肉的声音让陆玉安骤然一惊。
晋帝踹开那人,单手扶着陆玉容,眸中先是一痛,随即兀的发狠,“敏之,可否挺住。”
陆玉容握着剑柄,喘了口气,沉声回应,“别管我,我无妨。”
总是无妨,总是无妨!
陆玉安杀红了眼,出手迅猛,招招往死里砍,不多时,店内处处熏染着死意,佝偻在地上的人,哀声求饶,全然没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禁军赶到的时候,陆玉安正抱着陆玉容上火,晋帝拦下想跑的男子,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不怒而威。
所有人被圈到了齐王府,就连店小二也没能幸免。
燃了安息香的房内,仍不能盖住那蔓延的血腥味,芍药和花枝换了几盆温水,端出去的时候,个个眼含热泪,盆里的水由清转混,床上那人一直昏迷着。
晋帝待到后半夜,然后离开齐王府,秘密回了宫城。
府医都是尽心尽力,上好的提气安神补药毫不吝啬,一棵前年山参挂了那口气,陆玉容面色青灰,颓败到如同死去。
“大夫,皇兄何时能醒?”
陆玉安蹙着眉心,身上带血的衣服没顾上换,旧伤被撕裂,隔了衣服透出来血渍。
府医擦了把汗,长时间的救治让他有些体力不支,陆玉安将他让到座上,跟着凑了上去。
“如何,到底几时能醒?”
芍药端了一盆温水,双眼含泪,清风苦雨的站在门口。
“齐王殿下身子本就弱,那一剑穿胸而过,伤了根源,老夫只能说尽了全力,不敢保证殿下何时醒转。”
“不敢保证?”陆玉安哼了一声,“我在疆场见过大大小小的剑伤,比此更为严重的都能活下来,怎的皇兄就不敢保证了?!”
他自带威严,府医砰的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
“燕王殿下明辨,将士体格必然比齐王殿下要好,可殿下受伤之前,接连熬夜,身子便有些单薄虚弱。
经此一剑,更是摧枯拉朽一般,老夫不敢不尽心,若殿下十二个时辰内还不能转醒,便是凶多吉少...”
芍药手里的盆子哗啦一声坠地,紧接着跟来的花枝见状,连忙躬身收拾,两人红着眼眶,也不顾被浇透的衣服,眼泪跟着啪嗒掉在地上。
陆玉安身形一晃,转身看向一动不动躺在床上那人,心中如同刀绞。
他与陆玉容算得上兄弟情深,饶是心思缜密,作风狠辣,也见不得他毫无生气的躺着,他宁愿挡剑的那人是他,受苦受难的也是他。
至少他能挨得住。
安息香的白烟肆无忌惮的飘在半空,房内静的掉根针都能听见,乌发缠着脖颈,青灰色的脸颊凹陷下去,看起来愈发冷清。
冰凉的手垂在身侧,白的叫人心疼。
陆玉安握住那只手,将眼睛埋在掌心。
“皇兄,你一定要好起来。”
......
晋国皇宫
凤仪殿灯火通明,高皇后急的直打转,身边的嬷嬷还没回来,几个婢女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晋帝派刘仁海过来传话,让高皇后携太子去承德殿问话,刘仁海过来的匆忙,半边袍子挂在门板上,风风火火的架势,吓得高皇后心里猛地一跳。
直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本来刘仁海是要接着到东宫传旨的,高皇后知道太子不在东宫,便紧急拦下,唯恐出了纰漏。
嬷嬷找的有功夫的内侍,想着如果快,半个时辰也该传到话了。
从流芳阁快马加鞭抄小道回宫,一个时辰无论如何也够了。
掌心出了细汗,高皇后时不时抬头看向窗外,明月高悬,渐渐隐入树丛当中,那颗怦怦乱跳的心,好像被人抓住要害,一刻不能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