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决他们一来,现场的气氛又更热闹了,主持人也很会抓梗,“我知道各位看到从基地回来的朋友都充满了疑问,特别想知道咱们九天项目到底怎么样了,但是啊,这可是《不能说的秘密》。”
李决也跟着大家笑,歌曲前奏响起来前最安静那几秒,应允承听他跟旁边的人讲了一句:“这几周是真挺累的。”
李决是不会扫大家兴的人,到了该随意的场合,跟谁都能自如地聊起来。舞台上的歌换到《二十年后来相会》的时候,坐在应允承旁边的同事扯着嗓子问大家:“唉,你们说咱们二十年后都在干吗啊?”他问完又先帮坐在旁边的两个人幻想:“马胖子我祝你二十年后减肥成功吧,小应你不用说,多半在美国帮资本主义添砖加瓦,我嘛也不知道是不是已经有了个可爱闺女,杜勤你呢?”
话头就这样传下去,绕过大半圈人,有人问:“李工,你呢,二十年后你想干吗?”
李决还没开口,已经有一串人帮他起哄回答,诸如“李工这么牛`逼二十年后爱干嘛干嘛”、“当然是做八十一天项目总设计师!”云云。李决正专心开手里的啤酒,易拉罐的拉环“咔”的一声,他喝了一口才回答,“二十年后啊,二十年后差不多可以去北欧自杀。”
众人对他这个回答没有半点惊奇的样子,好像习惯了他的随口乱讲和不按套路出牌。坐在应允承旁边的旁边的马胖子“嘁”一声:“李工这意思是说二十年后他该要的都得到了,功德圆满,所以要去修仙,我啊,还在纠结这此消彼长的肚腩。”
话题很自然的转向“马胖子用错成语是不是没文化的表现”,只有应允承还看着李决,他甚至能注意到李决在大家“嘁—”和“酷”的反应中低头笑了一笑,手头的易拉罐捏出来两侧的凹陷。
应允承有点想问他:你不是也想过二十年后,加州阳光别墅,结婚,领养小孩吗?
李决喝着啤酒继续跟大家聊天,应允承却一秒不想再多待。他既没有办法跟大家一起同李决谈笑风生,也不想坐在李决对面沉默得像木头人,他找了个头晕的借口提前回了帐篷。
帐篷其实并不那么隔音,应允承钻进睡袋里,想要平复今晚这一颗吊在半空中的心。
十分钟之后,有人走进来,那个人叫他:“应允承?”
这世界上有人叫他小应,有人叫他好好,也有人叫他应橙子,只有一个人,永远和第一次见面一样连名带姓叫他:应允承。
应允承简直要怀疑,叫全名是否是一种咒语,功效是摄人心魄。
应允承没出声,李决大概是知道他不可能在这么吵的环境下睡着,自顾自讲:“六个睡袋我一看铺的最整齐的就知道是你。”
李决走到桌子旁边,拿电热水壶开始烧水。
见应允承不理他,李决把声音放得更轻:“怎么了?我看你一个晚上都心神不宁又皱着眉头,我不在的时候有人欺负你?”
应允承心想这问题已经十分幼稚,更幼稚的是他还要躲在睡袋里答:“没有。”
李决见他终于开口说话,稍微放下心来,又讲:“行啦,我不多问,等一等——你这么注意整齐的人,没注意到睡袋角被桌子腿压倒了吗?你先起来喝点水,不然明早起来又得流鼻血。”
桌子上放着六个人的行李和五瓶四升的水,李决不好搬桌子,只能跪在毯子上试图把应允承睡袋的一角移出去。
应允承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应允承坐起身来,离李决已经非常近。
帐篷里没有灯,李决看着应允承,只觉得他眼睛十分亮,总感觉下一秒会哭。
眼睛亮晶晶的应允承问李决:“你有想起我吗?”
应允承不该这样问。
他再天真,再被爱意包围于是不吝施舍爱意,也不该这样去问一个男人,一个取向为同性的男人这样的问题。
都立秋了,夜里还是这样燥热。李决不去看应允承的眼睛,或许从应允承一直沉默的时候他就该预料到,一种竭力为耻的平衡与克制,要被打破了。
三周里李决想起过一次应允承,封闭基地的蔬菜每周供应一次,周一送到的菜到了周末往往很难保持新鲜,所有的菜于是都加很多香料炖煮,吃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蔬菜该有的味道。只有一次番茄送多了,每个人都能分到两颗新鲜的番茄当水果。
吃番茄的时候李决想起来应允承,安安静静的坐在帐篷里、坐在副驾驶吃番茄,红色汁液浸湿嘴唇和手指的应允承。
李决没有办法开口。他的“想”并不只是客观地在脑内还原与重构场景,也不是一闪而过的片段,他的的确确只想起来过这么一次,但这一次回想,是掺杂着情`色与欲`望的。那欲`望和应允承的具象交叠在一起,鲜艳又曼丽。
应允承没有得到李决回答,他也不敢说——他总是在想李决。
邮箱每二十分钟检查一遍,早上八点五十准时到办公室楼下,去食堂坐李决常坐的那张桌子。
是喜欢吗?
应允承不知道,他只是经常想起李决。
他们的距离仍然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李决只要再往前探一探身,就能咬到他想到过的那颗番茄。
但李决没有应声。
应允承于是继续问:“你是同性恋吗?”
在应允承觉得他也许得不到答案的时候,李决微微后仰然后站起身——他并不耻于这个身份,也无数次在面对同样的问题时果断地给出肯定答复,但这一刻却拿不准是否应该给出标准答案。李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被吸入某种黑洞,而他并不知道黑洞的样子,里面可能是糖果泡泡,也可能是深渊万里。
夏天快要过去了,夜里气温已经冷起来。
李决的心跳仍然十分快,然后他说:“好了,应允承,游戏结束了。”
第11章
徐进明找李决谈去香港开会的事的时候,李决第一反应还是拒绝。
他本来已经想到了绝妙的理由:九天项目发射已经进入三十天倒计时,他虽然只是这个庞大项目上的一颗螺丝钉,却也要时刻准备着。徐进明还没等他开口,先用“你半年前去开会还剩下一次签注”来说明他去香港要比别人操作起来更方便,接着补充说:“这趟我也安排了小应去嘛,你知道他的情况,你们俩一块儿我放心。”
李决回想起来在封闭基地的时候的确看到过徐进明和应允承的邮件往来。徐进明总说应允承的情况,李决其实并不知道徐进明指的具体是什么。相处下来他并不觉得应允承身上有任何贵公子的骄纵或者傲慢,应允承跟人相处的时候也一直礼貌平和。如果徐进明的想法是只有李决在面对应允承的时候能保持一颗平常心,那李决此时其实并不敢保证他的一颗心仍然放得如此平。
沙漠里的晚会结束后他和应允承打过几次照面。以前常常在上班的电梯里遇到应允承,李决在同样的时间来,却没有应允承踪影。李决偶尔又会再坐电梯返回一层,看下一趟是否能遇上。碰上的那一次,应允承一如往常地跟他打招呼,两个人讨论了一下最近网络上特别热门的红月亮观测。
李决偶尔回想是否应该跟应允承谈一谈,但具体要谈什么,似乎也想不好。从应允承在温室里撞见他和苏煦的时候开始,事情好像有乱了套。研究所里知道他有分手的前男友的人,并不大知道两个人过去的事情,大学时代知道他和苏煦的事的人,又并不知道结尾的难堪。只有应允承在苏煦的复述中,见到宴宾客,也见到楼塌了。
他不知道听到整个故事的应允承究竟有怎样的心得体会,但从沙漠帐篷里的相处来看,有一些他认为的单方面的、可以克制的事情似乎在两个人面前摊开来了。
李决的拒绝没能说出口,大概是因为徐进明今天絮絮叨叨话特别多。徐进明最后说:“等你们去完这一趟回来小应在咱们这儿的夏令营就算是结束咯。”
应允承要走,李决当然也是知道的。
飞香港那天应允承和李决一块儿从研究所出发去机场。
去机场的路上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李决全程几乎都在打一个电话会议。应允承心中有十分荒谬的想法,那天李决送苏煦去机场也是这样吗?那天没有电话打的李决会跟苏煦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