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建宁的尖叫穿透全家的耳膜,陈萍的心脏像是被震颤了一下,她正和林建安收拾着饭后的餐具,一只碗掉在了林建安脚背上,没碎。
第三医院的新楼,在浓黑的夜色里高耸入云,走廊里的灯,像是乱境里最坚强的太阳,静默着,发光。
陈萍顺手扯了林建宁手腕上的黑色皮绳,把头发绑得歪歪扭扭,她来不及扑上去,林思阳的胳膊就已经被林海和贺蓝山扯住;林秀,仅仅穿了件不厚的毛衣,她张着手臂,把夏玉兰揽在怀里。
急救室的门前,人群分为了两拨:墙角静默着的是林秀和妈妈,她们像是干和枝叶,拥抱缠绕成一颗悲痛的树;乱做一团的是家里的其他人,她们正噙着眼泪又手忙脚乱,把林思阳扯住。
“我不相信,今天出门的时候,我爸都在的。”他在这一刻把机敏乐观的伪装打碎,即便被全家人拉扯着,可仍旧曲着腿跪在了医院冰冷反光的地面上;他只穿了蓝色格子的衬衣,凌乱的头发沾着情人节夜里的风。
眼泪把视线淹没了,脑子里像是平静广袤的原野瞬间崩塌,一触碰现实就疼得发颤;林思阳,他成了这个家最直接迅猛的情绪出口,跪在这里,颤着声音哭。
林建宁裹着件黑色的羽绒服,她夺目的头发垂在肩上,这时候,皱着鼻子,似乎想把那些挂在眼眶上的泪憋回去;她攥着林建安的手,两个人往墙边退,随即,穿过玻璃的隔断门,去到露天的走廊上。
“姐。”林建安终于,颤颤巍巍地说出了一个字,他那样乖巧,环住了林建宁的腰,把脸贴在她发凉的衣服上。
林建宁没说话,她扳着林建安的小脸,用拇指,一点点擦他的眼泪,说:“建安,爷爷不在了。”
小男孩点了点头,下巴上悬着的一滴泪珠,慢悠悠坠落,他闭上了薄薄的眼皮:“爷爷要被做成骨灰吗?”
“是。”
“我觉得成了灰挺好的,腐烂的感觉才最恐怖。建宁姐,也有一天,我就会这么死了,你也会有一天就这么死了,什么都不知道了,世界也不存在了一样。”他用稚嫩的嗓音,说出脑海里最明晰的思考,舒口气抱紧了林建宁的腰,把脸再次贴下去,默默地流泪。
林建宁冰冷的指尖揉捏他的耳朵,说:“别这么想,你还小呢,怎么想这些。”
贺蓝山出来了,他安静地,把两个孩子带下楼,说:“别哭了,眼睛会很疼。”
他像是个不需指示的劳力,又像是个柔和淡静的局外人,特意打开车门,又转身去嘱咐两人系安全带。
春节不久要到了,街道两旁是日渐绚烂的灯,民意中路,在这个被西式柔情溶解的夜里,仿佛变得更顺畅而漫长。林建宁望向三院大院,她静默地流泪,双眼红肿,她把清瘦的、正步入青春期林建安揽在怀里,抬起手捂住了嘴巴。
夏玉兰被女儿和媳妇保护起来,在家里接待来探访的亲友,她的憔悴肉眼可见,但从来没在某一刻嚎啕大哭。夏玉兰揉了揉林秀的头发,轻声说:“林秀,你去赚钱去吧,让家里安静安静。”
陈萍没让一家人在绝食或者外卖里颓废下去,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去早市采购,午饭的时候煮了粥。林思阳苍白着一张脸,把自己埋进被子里,他不说话,又关了手机;蹙着眉毛,眼睛里像是落了一层混沌的细灰。
林秀忧心忡忡,林海说:“去拿点药,让他躺一躺吧,他才二十三岁,还是个孩子,我们都受不了,更何况他。”
“哥,让我抱抱你。”林秀突然就抬起头来,她的薄眼皮有些红,尖下巴埋藏在推叠的灰色围巾里。
冬季的夜来得早,黄昏冷清透明。林海穿着件藏蓝色的羽绒服外套,他刚从车里出来,甚至,头发都没心思梳理,他睁大眼睛,迟疑了好几秒钟,然后,将有僵硬疲惫的手臂张开了。
清瘦的林秀,就像是一片灰色的羽毛,她踮起脚尖,缓慢地将下巴搁在了林海肩膀上,她抬起手臂,紧揽着林海的脊背。冬天里的怀抱,总显得拥挤而莽撞,林秀闭上眼睛,她知道那些细碎的路灯的光正金箔一样,洒在自己眼皮上。
摇摇摆摆的心脏,突然像被**了什么狠厉的机关,难挨地疼起来,画儿一样的脸孔皱成一团。
她喊:“哥。”
终于抑制不住,林秀在哥哥的怀抱里,眼泪怎样都不能停止,她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相处,他们已经经历了许多人生大事,成了曾经仰望的大人,也逐渐地用衰老替换了生命里的成长二字。
“爸爸对你很放心的,你是个女孩子,可想的从来都是怎样有自己的事业。”林海的眼睛湿润,他用舒缓的语气说道。
林秀,抛开了全部的压抑,她像是从一场假装释然的梦里醒了,然后痛苦地弓起背,把脸埋在了林海胸前,紧紧抓住他的衣服;哭泣的声音,从五脏六腑里翻滚出来,她蹙起眉,狠狠咬住了下唇。
追悼会的前一晚,家里还有几位来帮忙处理丧事的亲戚;陈萍一手举着锅铲出现在客厅,她半张着嘴巴,迎接了表情冷漠的陈俊。
“我给忘了,对不起,我这几天忙得头都没了。”陈萍也顾不上脱下围裙,一手拽着弟弟,一手把弟媳妇的肩膀揽着,让他们进屋里坐;一头短发的蒋若仪,眨着黑葡萄眼睛,笑着撒娇,喊了声“姐。”
客厅里甚至没地方可以站立,全部的陌生人,都沉浸在自己的事务或者谈话里;陈俊大衣也没脱,侧着身子站在厨房门前,把纤细又柔嫩的老婆搂住。
“你出差?”陈萍用铲子翻动锅里的菜,顺口问。
陈俊突然抬起嘴角笑了,他露出小时候一样的,狡猾又顽皮的表情,并且还闻了闻老婆的头发,说:“姐,我记得我在微信上讲过三遍了。”
陈萍骂他:“不拆台会死。”
看着家里杂乱忙碌的景象,两个人因此不准备久留,蒋若仪给陈萍带了两件很昂贵的衣服。她白嫩的小脸往陈俊怀里贴 ,结婚不久的年轻人,时刻都腻在一起,看得陈萍牙酸。
到门外,陈俊说:“我们本来要喊你和姐夫回家吃饭,谁知道——”
“过完年我可以回去一下,反正那时候你俩也在的吧。最近实在不行,老爷子说走就走,这一大堆事儿,”陈萍脸颊甚至有些干燥,她蹙着眉毛,捏了捏陈俊的胳膊,说,“爸妈年纪也不小了,你回来,就多待几天,他们高兴。”
陈俊突然声音温和起来,他把拇指搭在陈萍脸颊上,小声安慰:“别哭啊姐,别哭。”
不知道是怎样的情绪交织,陈萍突然就抽泣着,肩膀轻微耸动,她捂住了嘴巴,将脸低下去;乖巧美丽的若仪,用纤细的手揽住了陈萍,轻轻拍她。
“虽然说没有血缘,可是在一个屋檐下二十年了,老爷子也挺可怜的,一辈子无欲无求,最好的一定留给孩子们。”徘徊难去的悲伤环绕着这个家,陈萍也不能幸免,她睁开了通红的泪眼。
陈俊的脸僵住了,睫毛动容地轻颤,他从衣袋里拿出了纸巾,低下脸,将语气调整到最温暖柔和的状态,他说:“我知道姐,我明白,毕竟你们是家人啊。”
第二十二章
白路回国,是除夕当天。
夏玉兰将一大块洁净的塑料布铺在餐桌上,开始最日常的谈话,她垂着略微松弛的眼皮,像往年的此刻一样,说:“大过年,过大年;今天不能哭、不能骂人、不能生气。”
林思阳静默无声着,手里的竹制菜板和桌面相接,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萍正卷着袖子,在厨房的灶前大汗淋漓,她额边上是潮湿的碎发,面颊微红着,正翻动着锅里金黄色的煎鱼;她喊:“建宁建安,奶奶要包汤圆了,过来帮忙。”
林秀,宛如一条失了控的光滑的鱼,她穿着长袖的睡裙,从林建宁房间往外钻,然后气喘吁吁地站在了陈萍身后,十分虚弱地说:“嫂子,我两个月的月经都没来。”
陈萍眨动的眼皮突然停住,她缓慢地转过脸,压低声音问:“有了吧?”
油锅发出“嗞嗞”的声响,鱼肉边缘呈现出微焦的浅棕色,陈萍继续翻动着锅里的鱼块,她垂下眼皮。
“谁知道呢,我现在一切都没有头绪,烦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