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将大份的彩泥揪开,正搓成一颗颗圆球,他突然抬起脸来,说:“阿姨,我有点想回家了。”
“回家?”邓一朵从厨房出来,跪在了陈晨身边的地毯上,她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个要求,原因是她带走陈晨的那天,冯谧只来了个电话,并且在第二天快递了一堆生活用品过来。
冯谧正沉浸在一种癫狂似的放纵里,像是变了个人。
邓一朵接住了陈晨用超轻泥捏成的“面包”,她低声,很缓慢地开了口:“晨晨,你爸爸今天回来了,他来找阿姨,可能是想带你去北京生活,你想不想跟他去啊?”
陈晨在这里是暂住,邓一朵更希望陈云亮可以带他走,即便陈云亮可能会生活艰辛或者再婚,可现在的冯谧不适合再拥有这个孩子了,她被新的感情浸泡,变得更加执拗和冷血,仿佛要把这几年蓄积的那些关于自由的妄想一次性释放。
“妈妈也去吗?”陈晨眼睛红透,可他忍着不哭出声,小嘴颤抖着问。
邓一朵摇了摇头,即便她觉得自己每一个尊重事实的举动都残忍,可她还是说了一点实话:“你只能跟着爸爸,或者跟着妈妈,如果你都不愿意,那先在阿姨家呆着,你妈妈可能过段时间带你回去。”
她已经知道了陈云亮这次回来的原因——离婚。
邓一朵算是改变了多年以来对陈云亮固执的偏见,她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今天下午的场景,陈云亮瘦了很多,他穿着件黑色羽绒服,站在室外的冷风里,喉音嘶哑地说:“我没想过我和我老婆会有这一天,我想过我们俩都老了,我抱着她,给她讲故事。”
他在车边蹲下,隐忍地哭,邓一朵看着他,不知道该做什么。
“我不得不说,这一次冯谧真的做错了;我也觉得我当初阻止你们结婚,是一种先见之明,她骨子里不服输,不想要过分安逸平淡的生活。你可以试着放手了,让她去吧,我现在都管不了她,更何况你这种纵容了她好几年的人。”
说完,邓一朵吸了吸鼻子,她突然补充:“我之前也管不了她。”
“如果她要陈晨,我也同意。”陈云亮抬起通红的眼睛,那里面映着灰色的天和亮着白光的高楼,他说。
邓一朵有些着急了,她叹了口气,弯下腰,说:“你带他走,最好能带他走,那个男人甚至能把你儿子卖了,你信不信?”
后来,陈云亮平静下来了,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在公共场合有些失态,于是扶着车站起来,说:“我得去找冯语,找她聊一聊。”
于是,陈云亮立即开车离开了,邓一朵被冯谧的事儿弄得头疼,她捏了捏自己酸痛的颈椎,才转身回去。
林思阳很快煮好了饭菜和汤,室外的雨又飘起来,玻璃窗上是零星的水珠;城市的夜景,在潮湿气流里绽开,光影纷纷落下的瞬间,被浓郁黑夜承接在怀抱里。
林思阳把盛了米饭的奶牛小碗放在陈晨面前,他说:“小朋友先吃。”
“阿姨先吃,叔叔也先吃。”他蛮横又笨拙地抓起了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虾,九牛二虎,终于夹起来,丢在林思阳眼前的盘子里;再夹一只,给邓一朵。
邓一朵怕他夹不住,于是举起盘子去接,可虾还在颤抖的米奇筷子上,盘子还没精准到位,林思阳盛饭的手突然停住了,他说:“有人敲门。”
“我妈?不会吧,她说明天过来。”
邓一朵去开门的时候,林思阳突然意识到柳琳琳那时候和夏玉兰联系,才有了他和邓一朵的相亲安排;相亲已经被定性成为失败的约会,因此坐在这个屋子里的林思阳,觉得自己有些荒诞。
他不知道该和柳琳琳说些什么,他手心开始冒汗了。
可来的人不是柳琳琳,而是位年轻的女人,她肤色有些深,纤细的腰和四肢,一双眼睛像是草原深处隐藏的湖。
邓一朵回头看了陈晨一眼,问冯谧:“你要带陈晨回去?应该提前说的,我收一下他的东西。”
“我那边还有点事儿,过几天来接他回去。”
“你是不是在嗑0药?你那个姐夫,带你做什么好事儿呢?”邓一朵不想发火的,可一句话出来,就像是打开了气泡酒的木塞,那些酸涩的情绪拥挤着迸发,烫得眼睛发热。
冯谧手腕上点缀着价值上万的女士手表,她今天的打扮和以前任何时候都不同;细跟的鞋子配毛呢洋装,唇膏用了蛊惑人心的殷红色。
她慢慢吐出两个字:“别管。”
“我求你别嗑0药就行了,孩子在这里,你要不要进来?陈晨今天说想回家。”邓一朵说着,侧过身。
冯谧瞬间往后退了一步,她似乎是需要几秒钟,把自己的和蔼表情装饰起来,她小声地笑着,喊了声:“陈晨,妈妈来了。”
她又看了一眼林思阳,含混地问:“家里有男人了?”
“朋友,不介绍你们认识了,你看你儿子吧,要不要进来吃一点东西?”邓一朵回身走进了屋里,她在餐桌前面坐下,说,“陈晨,要不,请你妈妈进来坐?”
第十九章
陈云亮将褐色皮面的菜单合住,抬起头坐正了身体。
视线里是冯语饱满白皙的脸庞,她短发在耳朵旁拢住,淡薄的眉毛修得很细很整洁;冯语慢悠悠地举起杯子喝茶,她穿了一件蓝色格子大衣,宽松的裤子下面,肚子鼓成了圆圆的球。
“你最好能把你儿子带走,别再和冯谧联系,也别和我联系,”冯语冷笑了一声,她的薄眼皮掀起来,瞳仁在眼镜片后面泛着冷光,她嘲弄道,“我和宁北早就名存实亡了,现在他跟谁我都不顺眼,就跟冯谧一起最配。”
女人一只手捂在有孕的腹部,她从包里拽出一个信封,扔在了桌上。
“这是?”
“你放在我家牛奶箱里的钱,还给你。”
陈云亮清了清喉咙,他现在脑子很胀,喉咙里泛着难言的苦味,仿佛那些组织和粘膜都粘连在一起了,他说:“你觉得他们配,可破碎的是我的婚姻,你说什么风凉话。”
他一口气吸进去,穿过了疼痛着的呼吸道,又在胸前颤抖着打旋儿。
“配,”冯语坐直了身体,可球一样的肚子让她有些笨拙,她瞪大了眼睛,说,“婊0子和狗,最配。”
陈云亮满心的疑虑,他握着水杯的手抖了一下,然后急促地呼吸,盯住了冯语的眼睛;他问:“妈知道吗?”
“我现在有我自己的孩子,有财产和自由,我出国,或者去其他城市,我都三十多了,冯谧她怕我妈,我不怕。更何况闯祸的可不是我。”冯语言语中带着嗤笑,努力表现着自己对妹妹长久以来的不屑。
很久之前,陈云亮就知道冯语不是个温和而重情义的人,可此时此刻,他才见证了家人之间与亲密相反的相处论道;他观看着冯语一系列毒辣入骨的辱骂,内心居然浮现起一种奇异的快感,他对冯谧的爱情,正在高温的培养皿里悄然翻涌,发生质变。
“我何德何能,和亲妹妹睡同一个男人,”冯语大概是想啐一口表示不屑,可面对餐厅里的干洁地面,她还是忍住了,又喝了口茶,继续说,“宁北在外面养着的那几个,奶0子多大我都清楚。”
燃尽了,陈云亮觉得自己是平铺在地上的一摊灰,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很久都不能回神,冯语并不能成为他的军师,冯谧选择了想象之外的生活,一切在几个月之内剧变,让陈云亮束手无策,他太阳穴处刺痛,似乎被石头的尖锐棱角敲打。
冯谧仍旧是大学校园里温和懵懂的少女,是晚归时候在餐桌前忙碌的妻子,是陈云亮眼里云一样的存在。这时候,陈云亮有了一种面对消亡的错觉,它比改变更可怕,因为陈云亮心慌,他觉得冯谧似乎已经从世界上彻底消失,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
之后,陈云亮花了一周时间,处理全部的事情;冬雨之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斜射在泛着水光的停机坪上,陈云亮带着陈晨,登上了去北京的航班。
飞机引擎的噪声响彻耳畔,眼罩下面是疲惫红肿的眼睛,陈云亮握紧了孩子的小手,在一片黑暗中,他完成了几天里第一次真正的睡眠。
林建安过了戏校的春招。
这是个欢欣与意外掺杂的消息,当尘埃落定的一刻,陈萍仍旧觉得自己是在梦里,很久前,她没想过儿子会站上戏台,没想过林建安的顽皮任性里隐藏的是魄力。饭桌上,大家看着这个机灵又不安稳的小子,竟然没谁敢开头说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