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床上是个由丈夫陪着的干瘦女人,她们在喝汤,用张小桌子撑着大碗,你一口,我一口。
“暂时没什么生命危险了,你别操心,好好学习,这里交给爸爸妈妈就行了。”刘义给刘小白拿了瓶装水,塞过来。
隔壁夫妇喝汤时发出“吸溜”声。
刘小白的手指白皙又细长,他抚着杨澜芳微肿的手腕,忽然说:“你回去吧,回去拿钱,我先陪一陪她。”
阳光穿过玻璃窗户撒进来,在地面上布下了亮晶晶一片,是雨后的新鲜感,也是盛夏将至的预演;刘小白坐了病床边上一张矮凳,他深沉憋起一口气,然后便呼不出。
只化成了太热的眼泪,默默流出、漫开,刘小白拧开瓶装水,喝了一大口,然后像在足球场上那样,粗犷地抬起胳膊去,抹尽了满脸的泪水。
他的脑子,似乎一下一下,跳得生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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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凝露清瘦秀丽得像朵百合,她穿了件灰蓝色堆着纱和蕾丝的长裙子,摇摇曳曳出现在排练厅暗下去的灯光里。
可张奇已经和她在楼下咖啡店打过照面。
“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陈凝露,一百八十线小模特。”沈晨阳少有地能说句玩笑话,然后,被身边女孩轻飘飘拍了一掌。
沈晨阳笑得像好事将近。
事实上并不是的,这是他和陈凝露认识的第九个月,一百多天前,他们确定了关系,他们还在朦胧激情的热恋里,没细致地考虑未来,没彻底地彼此了解。
赵导是个热闹人,与一旁几个演员凑一起,直笑,还在夸,说:“好配好配,太配了。”
“来来来,这是女主角,认识一下。”
张奇没清楚七嘴八舌里自己被谁丢到了众人之间,当她回神的时候,已经和沈晨阳身旁的陈凝露脸对脸了;陈凝露比张奇高一些,一张清瘦又精巧的小脸,单眼皮圆眼睛,清清淡淡,像仙女。
陈凝露在甜而且亲昵地笑,然后,用清亮的声音说了句:“你好。”
“嗨,我是张奇。”
这是天赋与理论集成的演技,张奇即便愣神,也及时地调整着自己,她不知同剧组年长的其余人意在何处,但她还是用了上台时候才有的、无瑕优雅的声嗓。
张奇在不经意里转脸,去看沈晨阳的眼睛,可她令他有些猝不及防;大概是张奇眼睛里的情绪过于严肃,致使他们之间开始了隐藏的僵持。
“我们今天去吃了那个,下边儿路口新开的小龙虾,真的特别特别好吃,给你们带了,吃宵夜。”沈晨阳低下了头,这样看去,只瞧得见他两排闪烁着的睫毛,他举起了手里的纸袋,将一堆餐盒拿出来了。
陈凝露慢条斯理地,将全部的餐具摆放整齐,她说:“要是你们谁不吃辣,还有十三香的。”
半分钟滑稽无用的社交过后,张奇再次退居众人里,他们像在观赏沈晨阳和陈凝露的什么表演,完完全全放松进恩爱的氛围中去,有同事在帮俩人的忙了,张奇去窗台上拿了自己放茶的杯子。
手机就在一旁,张奇忙里偷闲,结果及时看到张念的微信消息,他加三个感叹号,说:“帮我选一个,快快快!!!”
文字下面附着一张图,张奇无奈又困惑地点开。
她问:“你不是刚买了手机?”
“给别人买的。”
“给你老姐?”
“想什么呢!当然不是!”
张奇往墙上靠着,她打字的间隙一抬头,依偎着聊天的陈凝露和沈晨阳,便撞进她眼里。
第4章 Chapter 4
这两天的晚餐没人做,于是刘小白在楼下带了一份瘦肉粥,他的家是三室一厅,在整洁也算不上华丽的普通小区里,买这套房子,几乎耗去刘义和汪艳雯的半条命。
昨天吃剩的几颗李子已经从脆到软了,刘小白动手炒好了冰箱里半把时令的空心菜,他站在堆满了杂物的阳台上,看着远处路上橙色亮眼的车流。
令人意外的是,汪艳雯居然在八点钟之前就回家了,她照样穿着那件旧T恤,手上拎了装半只西瓜的袋子,一进门,就捧了餐桌上刘小白喝剩的半杯水;刘小白咬着嘴巴里半颗西红柿,急忙又给她倒了一杯来。
汪艳雯略显衰老的脸上在淌汗,她忙于生计,自然无太多精力和金钱保养,她仅仅四十出头,比夏红林小了八岁。
“别看着我,去切西瓜吃,你明天就要回学校了,忙了又不好好吃水果。”
刘小白呆在原地,看着那双混沌起来却气息明媚的,与自己相似的眼睛,他忽然深吸一口气,就不知该说什么,他点了点头,说:“哦。”
“小白,最近特殊时期,你奶奶动手术要很多很多钱,所以咱们能省则省吧,”汪艳雯转身开了卫生间的灯,她顿了顿,便将水龙头拧开,水淌着细细的一缕,她说,“咱们家条件你也清楚,平时虽然和张念一起玩吧,但别跟人家比。”
刘小白在厨房,从架子上抽出了切瓜的刀,他辩驳道:“我没比。”
鲜红色瓜瓤散出清新的气味,钻进刘小白鼻腔里,他皱了皱眉,下刀将瓜分开;瓜皮是深绿色的,有些难切。
汪艳雯还在说:“你想想,张念的父母一个是老总,一个是幼儿园的园长,姐姐还是话剧演员;你的爸妈一个做面的,一个端面的,家里还有个老人急病……咱们温饱能解决,一家人能在一起,就要知足——”
“我知道。”
“我和你爸砸锅卖铁也在供你上好学校,你成绩优异,能进九中,还能进加速班,都是你自己努力的成果,好好读书考个大学,好日子是自己一步一步挣出来的,咱们现在是困难些,可咱们不可能永远这么困难。”
流水的声音,随汪艳雯话语的结束戛然而止,刘小白的西瓜才开始切第二刀,他的眼球和心脏胀疼,费了极大的力气才把眼泪留住。
“我知道咱们家很穷,我知道了,行了,别说了。”刘小白把刀放在了厨房的台面上,他转身走出去,回了自己的房间里,将门关上。
汪艳雯的声音穿过门板传来,她说:“你又要买什么?买什么就说呀,给你钱行不行?憋着干嘛。”
“我不买。”刘小白咬着牙。
室外灯的光线照进来,将眼前一切染得像个凄凉黄昏,刘小白的眼泪砸下一大颗,再砸下一大颗。
他仅仅有两双能穿着走雨地的跑鞋,夏天来了觉得捂脚,于是想买双薄的晴天穿;想耐久又不想过于寒酸,因此刘小白想要的鞋的钱,从生活费中扣不出来。
“出来切西瓜,早点吃了睡觉。”
“我有点牙疼,不吃了,你吃吧。”
刘小白沉寂地坐在床上,他忽然,就放弃了要买新鞋的打算,生活像一汪死水,此刻没有鲜活的余地;刘小白一瞬间有种爱钱如命的错觉,下一瞬间便是彻底的、认命般的绝望。
他花钱,像是在吸汪艳雯和刘义的血,包含了那么多强赋的残忍,他从未奢望要和张念在金钱上比较。
并且这个假设本身就像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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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念乘坐夏红林的车顺路到学校,他穿着白色蓝领的校服半袖,和熨烫平整的校裤,一进校门就遇上滕溪。
女孩子纤瘦,蓝领子衬托她修长白皙的脖颈,黑色柔顺的头发在脑后绑得很高;她的眉毛未修,是天生的英气浓密,下面一双乌黑上扬的眼睛。
滕溪的小脸上绽出微笑,说:“张念,早上好。”
“早上好。”
张念不着急赶路,他正在周一早起的轻微焦虑里,他一边的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在啃手上两片夹了花生酱的面包。
在同学们眼中,张念就是这样话少严谨的,他也吝啬于给并不熟识的人一个微笑;寝室的清早被阳光染完一半,进门就看见刘小白在扫地的背影,清瘦宽肩,一双轻凸的肩胛骨。
“早上好。”张念把书包丢去床上。
“早上好。”
刘小白太过于细致了,他把床底桌下一切碎屑扫尽,他放好了扫把,忽然上前来,紧紧抱住了张念的肩膀,尖叫:“啊,早上好啊,又是新的一周。”
张念知道,刘小白总这样。
习惯是在时间中滋蔓繁茂的,这是他们原本的相处方式,刘小白喜欢动手动脚,热心又喜欢说笑,能和任何人打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