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命大臣自顾不暇(23)

萧贽弯腰将他抱起,走出昏暗阴冷的寒潭,穿过灯火幽微的长廊,最后回到明如白昼、暖似三春的福宁殿。

福宁殿静得很,伺候的小太监行走无声,连呼吸也放缓了,进进出出,端来汤药与热水。

许观尘的鼻尖还萦绕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忍着难受,勉强喝了药,又换了衣裳,擦过手脚,被萧贽抱到榻上睡觉。

小太监们都退出去,萧贽亲自放下榻前帷帐,吹灭蜡烛。

随他行走的动作,衣摆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萧贽出去了。

许观尘长长地舒了口气,翻身侧卧在榻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衣摆簇簇地响。萧贽走至榻前,把被子掀开一角,放轻了动作靠过去。

许观尘蜷着身子,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锦被的一角。将睡未睡之间,有个人钻他被窝,他便往里边挪了挪。那人却不放他,手环在他的腰上,把他往自己这里扯了扯,贴得很近,许观尘几乎能听见他的心跳声。

萧贽先试了试他的呼吸,又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与脸颊,最后在他鬓角上落下细细碎碎的吻。

这一套动作,是萧贽常做的,认真到虔诚。

他抱得紧,一旦抱住了,就片刻不曾松手。

许观尘心想着,萧贽这个人,没别的长处,就是手劲儿还挺大的。

他拍拍萧贽的手,要他放松些:“萧遇之?”

萧贽不肯放手,许观尘等了一会儿,就往他那里再靠了靠。

“萧遇之……”许观尘顿了顿,很认真地问他,“我是不是活不长了?”

萧贽只是把脑袋凑过去,吻了吻他的唇角,要他别说了,快睡觉。

可是许观尘还不想睡:“要换做三年前,我怎么会想到……”

他顿了顿,轻声道:“到末了,竟然是你陪着我。”

“如若我只记得三年前的事情,我怎么办啊?”

“三年后,老师不要我,朋友也不要我,我忘恩背主,竟与仇敌搅和在一块儿。”

“我把那三年里的事情大概弄明白,然后我就活不长了。”

许观尘歪了歪脑袋,缩在萧贽怀里,缩得像一只猫:“我修道,修的是自然之道,理当认命,我认命啦。”

“我与朋友、老师决裂,那就决裂罢。和仇敌变一对儿,就当一对儿吧,仇敌对我好,我也就对他好吧。”

“活不长了,我就先把身后事安排好。大到从定国公府远房里找个孩子来教养,好让他袭爵,小到我的棺材上要用金线描莲花纹样。”

“这样说起来,还真简单。”

“可是我真的忘记了。”许观尘似是话寻常一般同他提起,“三年。”

“过几日就想起来了。”萧贽像狼似的,舔舐撕咬他的唇角,要他住口,“从前也有过几回,过几日就好了。”

被蜜饯与白水化开,许观尘的口里,有极淡的药香。

许观尘一字一顿问道:“那我从前、也隔五日就犯一次病么?”

萧贽从来不会说话,不知该作何回答,看着他神色哀伤,只好把他再往怀里按了按。

两个人就这么抱着,发了会儿呆。

萧贽的呼吸打在他耳边,温温热热的。

许观尘费力地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双手捧着萧贽的脸,凑上去嘬了一口。

萧贽连呼吸都滞了一瞬,略哑着嗓子问他:“怎么忽然这样?”

“我不知道,就是忽然想亲亲你。该做的事都做过了,尽管我不记得。亲你一口,那也不算什么。”

许观尘顺势攀住他的脖子,把脑袋埋在他怀里,生怕他不信,还多添了一句:“我是出家人,不说谎的。”

他二人这一个晚上,亲来吻去,也数不清多少回,却不是**的味道,带了点相互舔舐伤口的意味。

萧贽揉乱他的头发:“等工部造出冰棺,保你尸身不朽,乖乖听话,才准你说这些胡话。”

不愧是萧贽,哄人的话,也说得这样别致。

萧贽低头,发现他趴在自己怀里,抓着他的衣襟,已经睡着了。他再试了试许观尘的呼吸,又静静地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才相信他是真的睡着,亲了亲他的额头。

一夜无话。

天方破晓的时候,许观尘被熟悉的病痛折腾醒了。

许观尘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反手摸过去,掐了一下萧贽的大腿,低声抱怨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这样。”

萧贽原是一夜未睡,方才出了会儿神,怀里的人一动,他就睁眼了。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退,除了抱着他的手与靠过去的上身,不敢再贴着他。

怨不得他,毕竟现在是早晨,若不是许观尘犯病,许观尘也该这样。

许观尘很镇静地告诉他:“我又犯病了,这回身上冷。”

他多镇静,却冷得脸色煞白,浑身都哆嗦。

萧贽也冷静,从榻前暗格翻出药丸喂给他,飞快地披上衣裳,也给许观尘裹了几件,抱起他往后殿的温泉池子去。

小成公公亲自在外边守夜,见萧贽抱着人出来,很快也明白过来,立即着人煎药备水。

萧贽守在温泉宫,梳洗洗漱,都是在温泉宫里迅速做完的。

照着以往的状况来说,许观尘犯病之后,或冷或热,只要吃了药,吊着一口气,再去温泉或是寒潭底下,慢慢地缓过来,叫身上温度恢复正常,也就没事儿了。

在过往的三年里,他在温泉池子里泡着,在寒潭石床上睡着,有一盏茶时候就会醒来。

但是这回,许观尘在水里待了许久,靠在池壁上,睡得沉沉的,全无醒转的迹象。

他做了个梦。

或许正如萧贽所说,失忆这病症,他从前就犯过,不是什么大事儿,慢慢地就都会想起来。

昨晚在寒潭底下,他梦见走马灯似的三年。

这回他梦见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那一日,他与萧贽大婚那日,也就是他才失忆那一天。

竟明三年腊月二十五的凌晨,没什么不寻常,萧贽抱着他睡觉。睡着醒着,时不时试试他的呼吸,摸摸他的脸和手,他若察觉到,便往萧贽怀里拱一拱,表示自己还活着,不要闹。

晨起坐在一张案前用早膳,萧贽批折,他就打坐。

屏风隔着,没什么话说。

近晌午,雁北传来那封密折——据说萧启没死的那封密折。

萧贽看完折子,面色一沉,起身走到许观尘身边,等着他结束打坐。

“道士。”萧贽道,“今日就办礼。”

许观尘转头看他,最终点了点头:“好啊,等我算算日子。”

他从案上翻出卦书,拿起铜钱与龟甲,算腊月二十五。这也就是失忆后的许观尘,在案上看见、没来得及收拾的那一个卦象。

——腊月二十五,大吉,宜婚嫁。

办礼办了一个下午,派人去告知唯一一位在金陵城的长辈,裴将军。

执笔写婚书,共饮合衾酒。

暮色昏昏的时候,萧贽与他面对着面吃点心,主要是萧贽在看,许观尘在吃。

等他吃得差不多了,萧贽便捉住他的手,用他的手指在唇上按了按:“该我了。”

一开始顾忌着许观尘的身子,直到许观尘伸手抱抱他:“你随意。”

许观尘客套一句随意,谁知道萧贽就真的随他心意了。

情动之时,萧贽在他耳边微喘道:“小道士,你的仙缘断了。”

那时候,原本眼角就沁了泪,一听这话,小道士竟哭了。

这句混账话,也是失忆的许观尘最早想起来的一句话,他那时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胡乱想的。

做的梦太真实,许观尘险些要把这当做是当下发生的事情。

于梦中醒转,他还泡在温泉池子里,白汽腾腾。

许观尘低头,掬起一捧热水,洗了把脸。

萧贽就守在他身边,拿起搭在架子上的巾子,递给他。

许观尘擦了把脸:“我好了。”

“好了就起来罢,你泡了很久了。”

正巧此时有人在外边敲门,想是找萧贽的,萧贽便起身出去了。

他一走,许观尘便从池子里爬出来,躲到屏风后边换衣裳。

许观尘穿好衣裳出去时,萧贽就站在门前,一个探子模样的人单膝跪在他面前回话。

见许观尘出来,萧贽便冷声让那人下去,牵起许观尘的手,牵起他往殿里走。

因为病得厉害,许观尘又在房里待了好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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