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周防把这封信放在了宗像的手稿箱里。
带着他此生最后的画作,或许将是遗作。
这大概是他一辈子写过最多的内容,最长的东西。是给宗像的。他觉得很不像自己,但是很合适。
想了想,他把这信撕碎了。
反正他一辈子都挺任性。
接下里去哪里,里昂,尼斯,戛纳。格拉斯,科尔马,戈尔德。
去哪里都不重要。
无声无息地消失就好。
他想起宗像许多年前说的话,“阁下像只大猫。”
自己像大猫吗?他觉得宗像才是。
现在他觉得宗像说得很对,猫要死的时候,就会独自一个悄悄溜走。大概是不想让豢养的人感到伤心。
随风而生,随风而逝,多浪漫。
是宗像最讨厌的粗暴无序的做法。
可他还不是爱着这样粗暴无序的自己。
两个月后,陪同着宗像的伏见和出云一行,静默无声地看着宗像打开手稿箱,看到了一把钥匙,和一张地址。
他们搜遍了整个房间,在厕所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吃空的药瓶和这封撕碎的信。
宗像拼了整整一夜。就像过去拼他喜欢的拼图。大家都很怕他趁夜里干出什么事,然而并没有,连眼泪或者悲愤都没有。
他读完了信,再次撕碎了它。
翌日,他们按着地址找到那间闭锁的仓库,里面放满了从未面世的画作。
如此美丽,令人窒息。
并不像周防所说,画的都是宗像的脸,有些画根本看不出画了什么。或许那是只有宗像才能懂的内容。
门口的几幅大概是最后挂上去的,笔触已经颤抖凌乱,却依然带着要烧起来似的热度。全是笔触和颜色的填充,好像不放进冰柜就会随时焚烧殆尽。
宗像摘下了眼镜,重新锁上了库门。
他依然平静,并且没有中断任何工作。他把办公室搬到了周防的监护室,也把周防的“天狼星”挂在病床对面的墙上。
淡岛给S社的作者们排了新的交稿日程,按日期轮流去病房审稿。
医生说,病人的意识也许会被声音刺激而苏醒,多陪着说说话,也许有渺茫的希望可以令周防醒来。
宗像并不是个善于煽情的人,也没有很多话可以对半死不活的周防说。毕竟一个人自言自语也是非常傻,如果周防有知,肯定会笑死。
所以他按往常惯例,把写手叫到病房,一边挑剔一边责骂。
他其实非常心不在焉,连最粗神经的道明寺都发现了,室长根本没在专心看稿子,大部分时间只是在照本宣科地朗读。
他的声音很好听。
有种说不出的宁定温存。
常常一读一整天。
没人舍得打断他。没人忍心打断他。
真怕他在这样恍惚的状态里也倒下去。可是不让他念也是更残忍。
八田执意把稿子拿给宗像看,每次去都是苦着脸回来。伏见实在看不下去,只能陪着去。他在的时候,起码八田不至于那么愁云惨雾。
来了也没多大意义,宗像并不愿意读他们的稿子,略略扫几眼就说通过。刚开始两个年轻写手都觉得有点冤枉,但是介于对方毕竟心情不佳,做什么选择都应该理解支持。
倒是宗像注意到了他们的委屈。
“你们已经写得很好,为何我不愿意读,说来可笑……当初周防就说,你们两人的合著有我当年的影子。”
“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与续篇的手稿无关。只要看到,就让人觉得说不出的折磨。别的稿子看也就看了,这种有如新生的作品简直是推着故人在回望过去。
每一句话都透露着圆满和幸福,然而那已经是别人的幸福。自己的过去已然尘埋沙掩。
如刃剖心。
伏见和八田偷听过宗像读他自己的手稿。是过去没有再发表的“天狼星”的作品。
确实很像,真的很像。从行文运笔上来看有极其形似的地方,连他们自己都吓了一跳。可是继续听下去,又觉得情感和内涵上有许多不同。
大概是维纳斯与潘多拉的差别。
潘多拉怀抱着希望的盒子,有血有肉地在人间活下去了。
维纳斯却永远失去了拥抱爱人的双臂。
每一天日子都很难熬。生怕周防心脏停跳,又怕宗像不支崩溃。
这样的状况下,作者们都不再懈怠敷衍,每个人都成了苛刻的审阅者,每次交稿前都把自己的稿子大卸八块反复删改。
已经没有什么理由再让宗像为了区区审稿小事去费任何心力。
没有了宗像的监督,联合出版社反而精品迭出。不止伏见和八田的作品保持畅销,其他数位作者也在销售排行榜上争先恐后。榜单几乎被联合社屠版。
出云看着最新一期的销售统计,不知是喜是悲。
他把跟淡岛的婚事也推迟了,或者说是暂时搁置了。两社的发行工作全由他一人打理,忙得人仰马翻。
淡岛表示理解。
“等周防社长醒来,我们就给他下帖子。”
淡岛说。
出云酸着牙根点头。
周防这混蛋就他妈会甩锅。现在还耽误他人生大事,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想等周防醒过来,一定要痛揍他一顿才能解恨。
快点醒过来就好了。
就像联合社的所有人都在盼着周防醒来。整个城市的居民也早已厌倦了漫漫无休的寒冬。每个人都在仰头盼着,看树梢是否发出嫩芽,看燕子是否北归。
盼着,春天能早一天回来。
tbc.
第二十一章 Chapter21 年年岁岁
周防在病房已经躺了三个月。从重症监护室挪到了VIP病房。大家的心情随着最初的沉痛,变成渐渐的习以为常。
时间并不因为人的生或死而有所驻足。生者必然有死,冬去亦必将春来。
当然了……这是个恋爱的故事。
并不叫做恋爱的悲剧。
所以,像所有圆满的故事一样,周防在某个安安静静的傍晚,安安静静地醒来。
三个月,是医学的奇迹。
后来主治医生总结说,一定是因为病人持续受到良性刺激——从来没有哪个家属能像宗像社长这样,每天坚持8小时以上的朗读陪护。
所以这也是爱的奇迹。
伏见和出云的总结是“每天叨叨八小时,谁能受得了。鬼也从坟里蹦出来了。”
太坏了。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那天伏见和八田正约了去让宗像看稿。宗像的情绪一直很稳定,或许是早做好了在这个病房里长住的准备。
病房很豪华,足够他起居洗漱,过一辈子。
伏见和八田敲了敲门,宗像没应声。他们试探性地推开门,宗像在床边睡着了。稿子撒了一地。
是他尘封多年的天狼星。
周防正拿左手吃力地摸宗像的头,像摸小狗一样。
场面太尴尬了,他们都不好意思笑场,也忘记了惊呼。
那情景如此温馨,过去伏见一直觉得这两个神经病在一起一定干柴烈火,从未想过是这般的细雨无声。
周防费力地笑笑,朝他们比了个“噤声”的眼神。
然而宗像还是醒了。
他没带眼镜,大概看东西很是模糊,又或者是难以相信眼前的周防已经活生生地瞧着他笑。
他揉了揉眼睛。
“还死不死了?”
声音里带着气,还有因为长久朗读和堪堪苏醒的软糯沙哑。
氧气插了太久,又是刚从昏迷中醒来,周防有些口齿不清,然而宗像听得分明。
“死过一次,哪敢再死。”
宗像用力瞪他。
“阁下不是神明,总也还难逃一死。”
“别逼逼叨叨。”
周防用颤抖的左手按住宗像的头,手上还连着点滴的针头。宗像想止住他,但是头却情不自禁地低下去。
周防把那张漂亮的脸按在自己干涩的嘴上。
吻再久也不够。
“野蛮人。你这样会缺氧。”
“叨叨叨烦不烦。”
场面虐狗。两个老男人吻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管旁边还站着两个小朋友。伏见和八田默默放下手中的稿件,退了出去。
伏见听见八田胸中激烈的起伏,怦怦如山响。
他也是。
难以言喻的激动,和说不出的熨帖平静。
他们在这对纠缠多年的爱侣面前,真正懂得了一件事——这个世界能够使人分离的,除了爱恨,还有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