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端阳淡应一声,没再说话。
趁司机注意前方路况,和乐放肆地盯着那颗后脑勺发怔。光滑的指尖抵上掌心慢慢地划,一遍又一遍。
念头转了数转,她轻声开口:“如果——”
说了两个字,她欲言又止。
于端阳低低“嗯”了一声。
上扬的尾音与惯用的温柔音色,皆让和乐无法拒绝,她攥紧拳头,“如果相比小胡子叔叔的经历,我要说的故事微不足道,老师还愿意听吗?”
“你说什么,我听什么。”
和乐微抿唇,垂下脑袋,又做了一次深呼吸,缓缓吐字:“刚才,我是怕爸爸打我才跑出来的。”
于端阳踩下刹车,路口绿灯转黄灯,后方车子在鸣笛,他置若罔闻,垂下眼,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指节发白,“挨打了吗?”
声线压得很低,没什么情绪在里头,可就是能品出一丝关切。
和乐眼眶干涩,忍不住自嘲,老师一关心,你又开始矫情了啊和乐。
“没有的。”她摇摇头,把视线投向窗外,车外艳阳高照,这一带是居民区,她看到不少住户在晒被子枕头。
这么好的天气,那些陈年的、霉变的记忆是不是也应该拿出来晒晒呢?
她痴痴望着不熟悉的街景,记忆随着街景后退,她俯下身,脑袋抵住驾驶座的靠背。
“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离开爸爸和我,爸爸说她是被人骗走了,我知道不是,她是自己跟别人走掉的,因为……爸爸没那么多钱。”
开门见山的开头,也是典型的故事开头。
于端阳拧眉,想起她在滚滚面前曾连问两声的“怎么忍心”。
根由原来在这?
他不由瞥了眼后视镜,小女孩几乎把自己藏了起来,想来和那晚一样,她不欲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
他也不勉强,收回视线,继续听故事。
“当时我五岁,爸爸还在做包工头,别人都觉得包工头很有钱,可是真正有钱的,明明叫甲方;而且,也有没钱的包工头,我爸爸就是。”
四五岁,是开始储存记忆的年龄,从她知事起,父母间的矛盾就没有断过。
她记忆犹新的是,那时爸爸一整年都在催债和被催债之间循环,经常不着家,只春节那一两天回家喘口气。妈妈的脾气因此一点点坏下去,总会抱怨爸爸没出息,也总拿别人和爸爸比。可他们怎么都吵不起来,因为爸爸从不还口。
“爸爸也从来不会冲我发脾气,每到年三十,他都会给我买仙女棒,和下午看到的那个爸爸一样,只要我撒娇,他就让我坐他肩上,或者趴在地上,给我当马骑。大年三十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日子,有爸爸,还有妈妈。”
路口绿灯,于端阳挂挡,速度比平时慢不少,后车是个急性子,连转向灯都没打,直接超车,降下十分之一的车窗飘进一句极不友好的脏话。
他沉默地目视前方,继续保持三四十码的车速,怕车速太快,惊扰了说故事的人。
“然后有一天,妈妈走了。爸爸因为要工作,把我送到小姑家,小姑家里有弟弟妹妹,也不富裕,带了我几天,把我送到小叔家;小叔经常不在家,我婶婶不大喜欢我,就把我送到了奶奶家,奶奶一个人住,她很疼我,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可是没多久,她就去世了。”
因为这事,她被婶婶叫做灾星,和乐一度以为自己就是灾星。
但她有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爸爸把我从奶奶家接回来后,我发了高烧,等我好起来,爸爸对我说,以后他不会再把我送走,会每天回家。我很开心,因为以后可以每天见到爸爸。我每天晚上都会等他回来,有时候爸爸回来得很晚,我就把所有的灯关了,偷跑回房间,这样他就不知道我熬夜等他。”
和乐闭起眼,深吸口气,才又慢慢打开眼,“有一天,我和往常一样等爸爸回家,那天他回来得很早,可是,他喝了很多酒,拿鞋拔子打了我。”
“我不明白,为什么对我这么好的爸爸会打我,我很怕,因为邻居家的叔叔也打他女儿,那个女孩和我一般大,手臂上的青青紫紫从未消失过。第二天爸爸清醒,向我道歉,对我说他不会再喝酒,也不会再打我,可我还是很怕,我也没办法对他说‘没关系’。”
她小时候还有许多不解,为什么妈妈会离开,为什么她像个廉价的物件被送来送去,为什么对她这么好的奶奶会离开人世,可她有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她一直拿这个支撑着自己的小世界,不可以哭,要开心。
可是那天,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打了她。
那天的许多细节,她已经选择性遗忘,只记得那种疼,不只身上疼,心上更疼。
而那个小世界,也随之分崩离析。
“阿婆的《无尽长夜》里,有一段埃莉弹吉他的情节,有两句歌词是这么唱的: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书里,迈克是被长夜围绕的那个,我觉得,我好像也是。”
每个人出生时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饿了要有奶吃,醒了要有人抱,哭了要有人哄,可是渐渐长大,一座分水岭矗了起来——有的人依旧受到无尽宠爱,而有的人,只能学着自己爱自己。
第63章 怕什么
这样的文字被塞进这样的故事里,效果是加倍的。
于端阳不得不审视自己,那晚在连廊,自己是不是也犯了谴责受害者的错?潜意识里,他不曾站在和乐那边,没有做她的辩护律师,认定她是无辜的;而是依循理智,当了自以为是的法官。
那晚小姑娘需要的压根不是什么长篇大论,而是他的立场;或许,他只需拍拍她的肩,她从中得到的安慰也远比从那番自以为是的劝诫里得到的要多得多。
她刚才艳羡地看着那帮孩子离开,可见她小时候的经历必定远不止于她口里的这些,一个单亲家庭的孩子可能遭受的冷眼与排挤,大概率她切实遭受过。
而他身不曾受,感如何同?即便身受,也未必感同。
他不由轻出一口气,第一次,连教师必备的心灵鸡汤都无法出锅,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是等。
“但是,长夜有光,因为有星星和月亮。”
于端阳没想到下文会是如此,微微一怔。
“星星很多,打糯米饭时多给一勺高汤的食堂阿姨、去买菜多送你一根小黄瓜的阿婆……报纸会报道很多人祸,可是世界上的好人真的好多好多。”
“月亮……”她扯了下嘴角,“是爸爸。因为他真的没再碰过酒,也没再打过我。”
“可是今天,我还是跑出来了。在他还能清醒地叫我的名字时,就跑出来了。”
“我当时是怕吗?可能有吧,但是最大的原因是我很坏,我想要他难受。”
“从他打我开始,我就把所有的错一股脑推给了他。妈妈离开,是他的错;交不到朋友,是他的错;还有很多很多,我受的委屈,都是他的错。我心里一直怨他,看不起他,对他用冷暴力,高一开家长会,我让他把出租车停远一点,高二更加过分,直接让他别来学校。”
甚至初中时,她就伤过他的心:彼时班里的英语老师带着她和两名别班同学去参加英语演讲比赛,时间紧,就叫了出租车,仿佛鬼使神差,司机竟然是他。
从坐上车起,她便提心吊胆,每一次司机开口都战战兢兢,怕他叫她一声“阿乐”。然而,从头到尾都没有,而她也就顺理成章地没叫“爸”,直到下车也没有,父女仿佛陌路。
而类似的事又岂止一桩一件?
眼眶再度发涩,和乐眨了好半天眼睛,也没能眨掉泛溢出来的液体。
缓了好半天,她才重新开口,话里犹带些许哭腔:“我知道我很坏,我根本没有资格对他这么坏。他生我养我,除了那一次,他从来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一直把我捧在手心里疼。他不像其他爸爸有高学历高工资,但他一直努力工作,有时候开车开到凌晨才回家,他已经给了我能力范围内的最好,他是个好爸爸,全天下最好的爸爸,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就是没办法原谅。”
“或许是因为,没办法原谅,我就可以继续对他坏下去,我要去讨好所有人,所以,总要有个人来讨好我。只有爸爸,我知道全天下只有他愿意来讨好我,只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