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里的僵硬显而易见。
于端阳注意到她的脸侧过去，鼻子跟着皱了皱，极暂的微表情，之前他从未在和乐脸上捕捉过，可见是无意识的，即便不表明厌恶，也是不大愉快的标志。
沉吟片刻，他问：“班级通讯录里的手机号码，是你的还是你爸爸的？”
她一滞，回得莫名心虚：“是我的。”
“报一下你爸爸的手机号。”边说，边拿起电话听筒。
这是要……打给爸爸？
和乐心头一跳，抬眼看去。
果然，老师正举着听筒，指尖压在数字键上。没等到她的回答，两道视线睃来，其中情绪难辨，却是给了她莫大的压迫感。
一瞬间，说忘记的勇气被抽走，她老老实实报了号码。
于端阳拨过去，过不久，电话被人接起：“喂，您好。”
嗓音不疾不徐，异常温和。
“您好，我是和乐的班主任于端阳。”
他简单介绍自己，那头显然吃了一惊，语气转急，“哦，是阿乐的班主任，您好您好！我是和明华，和乐的爸爸。”
于端阳微一皱眉。
现在的孩子多数是被捧大的，骂不得，更打不得，加上法律在完善，社会舆论关注这块，一旦老师体罚学生，上新闻头条也是有的。就是家长要请老师平时多加关照，不会忘了这个礼那个礼，老师收不收暂且不论，由此再怎么客气礼貌，总也带着底气。
而电话里的和爸爸，显然不是出于中国家长式的客套，甚至话音里能听出讨好的意味来。
权衡几秒，他直切主题：“和爸爸，我今天是想和您谈谈家长会的事，听和乐说，您这个周五来不了是吗？”
“诶，是的。”一顿，续道：“我周五最忙，实在抽不出时间。”
“理解。和乐这次的期中考成绩，您都知道了吧？”
“啊，”和明华含糊道，“阿乐在学习方面从没让我担心过，我放心的放心的。”
“这倒是。她这两次成绩都挺不错，上次月考年级第十，这次第七。”
“都这么靠前啊。”那头下意识一句，声音难掩诧异。
闻言，于端阳搁在扶手上的手动了动，几根手指轻轻向下敲击，他侧过脸，睨了和乐一眼。
第25章 傻孩子
这一眼着实意味深长，和乐忙低下头，手心开始发汗。
于端阳收回视线，接道：“是啊，离不开您平时对她的督导。”
“没的事，她平时都住校，偶尔回来，我也很少在家，都她一个人学的，要说也是老师教得好。真的要谢谢老师。”
“一个人都能这么自觉，也难怪您对她放心，我也放心。”
“是啊是啊。”那头迭声附和。
话及此，和乐浑身难以自抑地开始发烫。
从老师看她的那一眼起，她便知道自己没什么好瞒了。
他和爸爸的交谈，没有一句是要精确填写的填空题，不是选择就是自由发挥的主观题，这意味着，都是爸爸能回答的题，还不会让爸爸下不来台。
短短几个回合，看似拉家常，实则每一句都能获取信息，比如知道她没有告诉爸爸两次考试成绩，又比如知道他们的父女关系不亲近，甚至是糟糕，以及证实她的那句“没有妈妈”。
两位长辈又说了几句，谈话在亲切友好的氛围中结束。
听筒扣上电话的一刹，和乐心跳如擂鼓，且是大战正酣时擂的战鼓，又疾又沉，她捏着校服裤子，不知所措。
身前许久没有传来动静，两道目光存在感极强，落在她身上，和乐心跳欲死，到底架不住强大的压迫感，抬头扫去。
心头登时一个“咯噔”。
老师的目光……应该要叫审视了吧，尤其眉心微蹙，唇角紧抿的样子，不熟悉他性情的，怕会以为下一秒他便要起身对着她破口大骂。
听麻芯说，于老师是出了名的性情温淡，从业三年多，从未发过脾气，能把老师逼到这个地步，她也是人才了。
许是盯她盯得累了，面前的人终于开口：“家长会的事，我答应，不过说好，直到高二下学期的期末考，你的成绩不能退步。”
和乐不敢置信地瞪大眼，就、就这样？
反倒是于端阳被她的表情逗笑，“怎么？觉得不敢相信？”
“是啊。”她傻傻地应，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又拼命摇头。
“我以为我这个班主任一直这么好说话，不然，你今天也不会来找我……商量？”电话里的和爸爸打定主意不来，可见他们班学委是先斩后奏，笃定了他会答应。
和乐焉能不明白最后这刻意一顿的含义，一时间，脸红了个透彻，满是做坏事被抓现行的狼狈。
还未等她脸上的温度退去，班主任已经正了语气：“快上自习了，回去吧。”
话音平淡，却无端令她生出一丝冷意。
老师都知道了，他会怎么想她呢？一定觉得她很奇怪，一定觉得她这个学生特别麻烦，一定……开始讨厌她了吧。
念头刚一浮现，一股酸涩直冲胸臆，和乐忙低下头，急急道了声再见。
余光中，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格外耷拉，连脑后的那一小撮马尾都像是没精打采地耷拉着，和往常一样，走路依然蹑着脚步，像是要把存在感降到最低。
于端阳长出一口气，首次遇上一个一身是迷的学生，麻烦倒是不麻烦。
就是棘手。
******
周五家长会上，鉴于班主任下达了“务必出席”的指令，缺席率极低，就两名家长没来。
看着教室里空出的两个位置，和乐暗暗松口气，至少不是唯一的一个。
这场家长会也开得相当成功，班主任达成目的，让所有家长同意实行跑圈制度，时间从高二下学期开始。而后班会课上，班主任承诺自己会陪圈数最多的学生一起跑，又成功获全员赞成，这项为一班所独有的制度就这么定了下来。
十二月中旬举行了第二次月考。
这一个月，和乐比之前更加发奋，砍掉占据优势的理化生三门，其名次戏剧性地前进了一名，算是履行了不降的承诺。
进入十二月，天气越来越冷，冷空气一场接一场，这天周四，最低气温更是降到了5℃以下，不少人套上学校发的冬季校服，军大衣款式，丑得特别，但不是特别的丑，好歹保暖。
周四有社团活动，米容容从网球社回来，出了一身的汗，打算回寝室洗个澡。
她刚一进门，就见阳台上蹲着个人，面前是一只巨型洗衣盆，估计太奶奶那辈留传下来的，土到不行的大艳红，两只手伸进脸盆，做着机械的搓揉动作。
她靠在床柱上，不可思议地盯着这一幕，自己上一次看到这样的“大”场面，得是五岁那年去乡下/体验农村生活，在河边见到几个中年妇女，豪迈地叉开腿蹲在河岸石阶上，也用这样的盆，也做这样的机械运动。
米容容承认自己是大小姐，家务两个字和她沾不上边，她接受的家庭教育是——女孩富养，你这双手是要拿笔敲键盘的，其它不用操心。
而她现在看到了什么？十二月份，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居然在洗衣服？看那两只红通通的手就知道，这傻孩子怎么可能接热水，肯定用的自来水。
“我记得，我们寝室楼有公用洗衣机的？”
阳台和寝室门隔得远，加上和乐戴着耳机在听英语听力，只隐约感到有人在说话，侧头一看，见是米容容，小小惊怕后镇定下来，她摘掉耳机，有些局促地问：“呃，你刚说什么？”
“我说，楼下有公用洗衣机，这么多衣服，你怎么不拿去一起洗？”米容容扫了眼大脸盆子，里面有两件毛衣和一套棉睡衣，之前应该洗过一盆，晾衣架上还晾了两件厚外套，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
真是服了这个恐怖的女人。
和乐重新垂下眼，继续洗，随口答道：“我高一的时候看到有人把袜子内裤都丢进去一起洗，就……”
米容容微扬眉，这种缺德事确实有人干，听说男生中还有奇葩把球鞋放洗衣机里一起滚的。
她不由问：“你这么讲究，怎么对自己的手就这么不讲究？”
视线滑至洗衣盆，里头的那双手难以直视，近视之下，红血丝遍布，她预计不出一天，就能迸裂开数道血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