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逍突然发现,照顾一个小孩子,要操这么多心,而他现在,既不缺银钱,也找了仆人婢女去服侍不悔,可当时晓芙呢,一个人十月怀胎生下不悔,一个人背着所有压力瞒着孩子的事,又一个人东躲西藏地抚养不悔,她一个人多不容易啊,她是怎么把不悔带到这么大的呢。杨逍再也不敢去想了,只要一想到晓芙,他就难过又悔恨,这种感觉折磨着他,让他日夜不安,他只能尽心尽力地把不悔养大,尽心尽力操持明教的事务,把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女儿身上,才能熬过这思念中的漫长岁月。
(二)
杨逍刻意回避着提起晓芙,为着不让女儿难过,也为着不让自己难过,但每日和女儿的交流中,自己又像在期待一般,总是有意无意地想问女儿些前几年的事,更期盼在这些话里,听到些关于晓芙的内容。
“不悔怎么这么聪明,一下子就学会骑马了。”,“我从前就学过的呀。”,“哦,是娘亲教你的么?”,“不是,是朱伯伯教我的。”,“朱伯伯?”,“朱伯伯是蒲姨母家的先生呀。”,“蒲姨母?”,“我小时候蒲姨母都抱着我睡觉。”,“哦?”......。不悔一字一句地讲,杨逍才慢慢明白了他不在的这几年中,女儿和晓芙是怎么过的。不悔说,她稍稍懂事之后,每天都会坐在庄园的回廊上等着娘亲,娘亲每隔两三个月准会来看她一次,来的时候总会给她带些蜀地的小玩意儿还会跟她一起睡,但是她每次都只住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准走,起先的时候,她总是舍不得娘亲离开,每次娘亲走的时候,她就跟在马车后面哭着追,可是那辆马车就飞快地往前跑,她追也追不上,一直跑到跑不动了,才随蒲姨母回家,之后还得生娘亲好几天的气。直到有一次,娘亲让马车停了下来,跳下车来,往回跑来抱住了她,她才发现,娘亲也哭着,那以后,她忽然懂事了,娘亲也是万般舍不得她的,虽然她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也知道娘亲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那之后,她不再当着娘亲的面哭了,娘亲要回去的时候,她就乖巧地跟在她身后,送她一段路,就随蒲姨母回去了,只是回去之后,就会一直期盼娘亲下次再来的时候。“其实蒲姨母对我也特别好,即使后面生了弟弟,都一样最疼我,可我还是觉得,娘亲才是那个我最愿意在一起的人。”,杨逍摸摸女儿的头,难过地没法开口,半天才憋出一句:“那后来,娘还不是来把你给接走了。”,“是呀,那天晚上娘急匆匆地来了,不知跟蒲姨母说了些什么,我都睡下了,蒲姨母让我起来穿好衣服,收拾了几个包裹给我们,又叫朱伯伯去找马车,连夜就把我们送走了,我和娘坐在马车上,周围黑压压的,但娘把我拥在怀里,我拉着她的手,觉得特别高兴,一会儿就睡着了,后来娘又带着我坐船,走了好久好久,才到了舜耕山,我和娘就住在这里了。”,杨逍把女儿拥进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头发,他不愿意自己的难过太明显。
“爹爹,我们在舜耕山的日子好开心的。”,不悔讲到兴头处,忘记照顾父亲的情绪了:“虽然这里比蒲姨母家的宅子小好多好多,家里的事情也要我和娘自己做,可是我就能天天和娘在一起了,娘带着我在院子里种菜,去河里抓小鱼给我吃,每次去集市上换米,娘都会买个糖人给我。”,“娘跟你在一起也一定很高兴。”,“是这样,不过。”,“不过什么。”,“不过有时候我晚上睡醒了,会发现娘坐在床上哭,我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娘说她是想外公外婆了,爹爹,外公外婆就是娘的爹和娘对么?”,“嗯。”,杨逍点点头,心里又内疚起来,若不是因为他,晓芙何至于连家都回不了,“娘说以后如果有机会,会带我去见外公外婆的,可是我都还没见过他们,娘还说家里还有舅舅姨母,他们那里有好多小哥哥小姐姐陪我玩。”,“那......若是今后有机会,爹带你去好了。”,“真的么?”,不悔侧过身子,伸出小手指,要跟杨逍拉钩,杨逍愣了一下,其实这个承诺,他根本不知道能不能做到。“爹爹?”,不悔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指,杨逍笑了一下,这才跟她拉了一拉。
“娘做的豆腐羹最好吃了,我每次都能吃两大碗,娘说多吃豆腐就能长得白,是这样么爹爹?”,“娘还做衣服给我穿,家附近的小朋友都羡慕我,我穿的衣服是最好看的,都是娘带我上街买回布自己裁的。”,“我们有两块菜地呢爹爹,屋子前后各一块,娘种花也种菜,有一年秋天,我们种出好大一个瓜,吃了好多好多天都没有吃完。”,“有一次,娘去村里给我买了一口大缸,我们一路推着才回家的,然后娘就买了小鱼,放在里面给我养着玩。”,“晚上的时候,娘会教我读书写字,我们睡在床上,她要我把白天学的诗背给她听,爹爹,我好喜欢躺在床上跟娘说悄悄话。”......。杨逍听着女儿说,忍不住还是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娘......你娘从前有没有,跟你提到过我?”,女儿想了想点头说:“有一次我问娘,为什么附近其他小朋友都有爹爹,我的爹爹却不同我住在一起,娘说,我的爹爹可厉害了,他要去办一件大事,等他办好了,就会来找我们,爹爹,你有什么大事要办?”,杨逍侧过头望着窗外,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晓芙即使嘴上不说,甚至也不期盼,可她还是相信,他们有一天是会重逢的,“爹爹现在最大的事,就是好好陪着不悔了。”,杨逍回答说。
不悔说话说累了,在杨逍的怀里渐渐睡着了,杨逍把她放在床上,替她盖好小被子,嘱咐仆妇夜里好好照看着,才踱回自己的房间,他看见窗外的月光一片凄清悲凉,觉得身上越发冷起来了。不悔口中的点点滴滴,有欢乐的,也有忧愁的,那时候晓芙一个人照看她,虽然也带了不少银子,可终归是辛苦的,裁衣种菜的事都要亲自做,要照顾不悔的一日三餐,还要教不悔背书习字,甚至要教不悔几招几式的武功,该父亲做的事该母亲做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做了,却无怨无悔,叫杨逍怎么能不内疚呢。再说不悔讲的这些,已经是她长大后的事了,那她出生前呢,晓芙是怎么找到不悔口中的蒲姨母的,又是躲在哪里生下不悔的,这一路吃了多少苦,甚至遭受到了多少嘲讽,他想都不敢想,带不悔去见外公外婆的事,只怕一时半会儿办不到,若晓芙的父母知道了这些真相,只怕会更伤心,但朱先生和蒲小姐,却得抽个时间好好去拜会一次,谢谢他们帮助晓芙,照顾不悔。至于晓芙后面怎么百般拒绝和殷梨亭的婚约,怎么顶着压力瞒着女儿的事,杨逍都不敢去细想,只怕她匆匆地来接走不悔,也是因为和自己的事被师门知道了,她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啊,这些本来都该是自己来承担的呀,杨逍想到这些,内心就像被抽空了一般,揪地生疼。
(三)
大家背地里都说杨左使变了,什么地方变了也说不出来,总之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表面上虽然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背地里却好像柔软了不少,但是却比以前更沉默了,如果不是和女儿说话,或者不是有事要布置给大家,他就常常在房间里一待一整天,有时候去后山,也能在崖边坐一整天。他从前是那么风流潇洒的一个人,而现在,却始终是满腹心事的样子,像是一下子老了不少,模样憔悴了,心也老了,那些风花雪月诗酒趁年华的事再也不干了,平时问的做的都和女儿有关,闲暇时间也只是读书和发呆。
彼时江湖上渐渐地也有些流言传出来了,说峨眉派死了个弟子,是金鞭纪家的女儿,好像是被杨逍先奸后杀的,这些话杨逍不是没听见,但他只作充耳不闻,手下人听见别人议论,要替他出头,都被他拦下来了,他想,自己背点恶名不算什么,晓芙都走了,总要清清白白的,怎么能让她再背着离经叛道的议论去了呢,他自己一力承担下来,不过是再跟峨眉多层恩怨,被江湖上的人骂几句而已。
教中众人对杨不悔的出现都曾经诧异过,却没有谁敢开口询问,听见那些闲言碎语,又觉得好不奇怪,如果真如众人口中所说的那样,不悔的母亲为何又要托人把她给送过来呢。好在她母亲从不曾真正出现过,他们就也不必去困惑该如何与她相处了。只有赛克里在杨逍把不悔托给他保护后,偶尔会因为不悔的需要提起晓芙。“小姐哭闹个不停,一直吵着想要夫人。”,“小姐说想去一趟蝴蝶谷,祭拜一下左使夫人。”,他记得那年在桐城郊外庄子里初见那女孩时,她穿着男装,可是一眼就被他认出来了,当他发现杨左使在听到她要走时微微蹙了眉,当他后来知道她为了保护杨左使受了重伤时,他就知道杨左使一生也不可能从她这里逃出去了,只是他没想到后面的事情会是这样。打杨逍带晓芙去大都以后,他一直都在等待着他的命令,他想终有一天,杨左使会带着和往常一样的冷漠吩咐他们,去准备红色的绸缎,去找做嫁衣的裁缝来,那时他们就有个俊美的左使夫人了,他知道杨逍心里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他们在光明顶坐忘峰上的生活,其实都很清苦,天地越是广阔,人就越感到孤独,杨左使若是娶个夫人回来,倒能使他们的生活焕然一新,说不定那女孩子还能带两个漂亮的婢女来,到时候他就去求夫人做个媒。赛克里想着,自己从前的那些期盼,终究也落了空,不过于他只是半分失望的事,于杨左使,就不知道是怎样的撕心裂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