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马家的宅子确实是朴素狭小,总共只得一进院子带着个前院,怕是除了马恪,哪个为官的人也不会住在这样简陋的地方,但晓芙从踏进这个院门就知道马夫人定是个整洁有见识的女子,这屋子地段好,虽是在城边,却就在城南这一带,靠着水西门,离南门也不算远,采买东西方便,马恪要去淮清桥那边的官署,骑马也要不了多少时候。这条街僻静却正好干净,院内屋里也是一尘不染的,院子虽小,花草却齐全,一年四季的都有,精致有趣。杨逍见晓芙如此赞叹马夫人,便笑到:“你和她倒是有缘,日后定要给你们引荐的,只怕她见了你也喜欢。”,不想这一句正好说透了晓芙尴尬不好见人的身份,她心里又担忧起来,只随口应了杨逍一句。杨逍说要雇个下人来做事,晓芙却说不知在此住得了几日,不必麻烦,她在峨眉清苦惯了,这个房子还是打理得下来的,杨逍也就由着她了。
那日杨逍正陪着晓芙在院内收拾花草,忽而听见院门被轻轻扣了两声,他们对望一眼,不知来人是谁,杨逍上前去开了门,竟瞧见门口站着的是个年轻的清秀妇人,只略大晓芙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一身干净朴素的衣裙,见了杨逍也愣了一愣。晓芙也走上前去,站在杨逍背后望了一眼,那妇人见有位小姐在,便笑了笑,开口到:“打扰先生小姐了,我家是住在这隔壁的,马家进京前,马大官人让马夫人来知会过,说得空帮他们照管着这边一些,我这几日在隔壁听见这边院内老有动静,又不好来问,今日才想着来看看,想二位是马家的亲戚,在此处帮忙照看房屋了?”,杨逍听了,知道这妇人心中纳闷,便把他和马恪的交情,并马恪让他们在此处借住一两月的事讲与那妇人听了,只不说自己的真名,仍旧用了柳闲之的名字,“马家那日急着赶路进京,也没有再知会夫人一声,我们也并不知情,打扰夫人了,还请夫人见谅。”,那妇人见他二人气度穿着均不凡,也不怀疑,只说既有人照看,她也就放心了,便向他二人告了辞,回到隔壁家里去了。
往后那妇人又来过几次,都是家里做了点心,送给他们来吃的,她同晓芙交谈过几句,两人听见彼此说话都带点蜀地的口音,又更加熟悉了一些。原来那妇人是隔壁陈家先生的娘子,那陈先生是个读书人,在不远处长乐路上设了个书馆,教些半大的孩子读书,家就住在此处,陈娘子为人和气,日间除了去书馆里送饭送点心,就在家里洒扫裁剪,她见晓芙也是个秀气漂亮的女孩子,心底也喜爱她,只是认识时间尚短,两人也不会事事都说。本来晓芙觉得自己和杨逍孤男寡女两个人住在此处,没得惹闲话,但见那陈师母从来不多言,也不多问,每每来探望时都是正常的神色,也就稍稍安了些心,晓芙于针线上不是很有天赋,偶尔想做点挑花绣花的功夫,也肯去向陈师母请教一二了,只那陈先生早出晚归的,还不曾和杨逍正式会过面。
那日夜间,杨逍拖着晓芙看了大半夜的星星,正睡下,忽然听见陈家的仆妇在门外死命地敲着门,口里大声喊着:“柳先生在不在家里?”,杨逍忙去开门,那仆妇来不及解释,只说先生病倒了,夫人命快请柳先生过去瞧瞧。杨逍披了衣服就到隔壁去了,晓芙也跟了过去,一进门就见陈先生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陈师母脸上还挂着泪,见杨逍来了,便急切地说到:“这么晚打扰柳先生了,我家官人不知道为何就病倒了,大夫已命家仆去请了,但我听说这忽然倒下的人,旁人是不能乱动他的,我一时没了主意,想着柳先生到底是见多识广的,请您过来帮着看看。”,杨逍蹲下来看了看陈先生,他们于医理上虽不精通,到底是练过武的人,一眼便看出他是心脉上的问题,赶紧先在他穴位上点了几下,护住他的心脉,又输了些内功给他,不一会儿那陈先生就转醒了,这时大夫刚好来了,给他把了把脉,大惊到:“不知是哪位高人用真气帮陈先生护住了心脉,要是晚半刻,他的命就休矣!”,还好那大夫也说,如今并无大碍了,略开了几幅药让陈先生定时服了,又叮嘱他平时少动些火,就回家去了。那陈师母听罢,却忽然朝杨逍拜了几拜,直说要感激柳先生的大德,杨逍赶紧将她扶起来,晓芙又安慰了她片刻两人才回去,至此两家来往更为密切。
时间久了,那晓芙也知道,陈师母本就是蜀地的人,十来岁上嫁到集庆来,如今已有大小一对儿女了,那大儿子年方三岁,小女儿却是年前才出生的,还不满一岁呢。“陈姐姐怎么嫁地这样远?”,晓芙陪陈师母闲话时问到,“这便是人常说的缘分了,若是有缘分的人,哪怕隔着千里,隔着世俗也是要在一块儿的,你说是不是?”,那陈师母本不知晓芙和杨逍之间的事,只是感慨自己的经历,随口说了一句,却勾起了晓芙无限的心事。“纪妹妹,你怎么了?”,陈师母看晓芙剥豆子的手一动不动,望过去才发现她在发呆,便问了两声,“哦,不要紧。”,晓芙回过神来,因陈师母实在待她贴心,这几日相处下来,晓芙也极信任喜爱她,不由地多言语了几句:“如姐姐这般讲,要问两人的前程,这感情竟是不顶用的,全要凭了这缘分了。”,陈师母听出晓芙这话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幽怨,又带着些期盼的样子,一时想这话竟不好乱说,她虽不知情,可看着纪小姐是心里有事的,不好白白惹了她伤心,便笑了笑又答到:“缘分是缘分,但也要看这个缘分怎么讲了。”,陈师母把面前剥好的豆子倒在一个小瓦盆里,又继续说到:“遇见是缘分,遇不见也是缘分,遇见了如何处还是缘分,那有福的一切顺遂是缘分,焉知一时半会儿两人功德不到非要勉强一把的还是缘分,世间万般总是好事多磨的,若片刻不顺心也无需挂怀。”,晓芙隐约也知道这是陈师母在开导她了,也就笑了笑,不再多问了。
这些日子,杨逍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陪着晓芙,但也会去忙些自己的事,一两日间总要到明教在集庆的分舵去一两趟,这事他没有回避晓芙,晓芙却从不过问,只他有时回来提起些忧愁的事,晓芙便替他开解。晓芙又听陈师母说,前日里几个做了官的汉人硬被说成是前朝旧臣的子孙,都打个半死了,又被人救出来送走了,还有几个人原说是反贼,都快被处死了,也给人救走了,不知是何方神圣到了,晓芙心里知道这都和明教有关,她也知道杨逍一直不停地在让人打探阳教主和范右使的消息,她想他心里到底是放不下的,自己受他爱护关照,却偏偏是他的羁绊,一时心里又乱了。
陈师母让晓芙端了一碟子桂花糖藕回去,这初秋时节,雨还是说下就下的,午后下过一场雨,到了快晚饭时分天就晴了,这会儿倒比先时亮堂,有些半绿半黄的梧桐叶掉在地上,被雨淋得湿透透的,晓芙出了院门,感到一阵凉意,心底悲哀又油然升起,才不过短短这几步路,她竟停了半晌,忽而又想到,杨逍怕是已经回来了,自己这个样子,不是白白地又让他难过了么,赶紧收了收情绪,端着盘子微微带了点笑进屋去了。
(三)
看看到了中秋节,陈先生给学里的孩童们放了几天假,也就得了几日闲在家了,他虽是个做学问的人,却不显得迂腐,就是性子急了些,杨逍倒是能和他谈得来。为着今年过节,他早早央人留了两筐大螃蟹,中秋前十日,晓芙就见那些螃蟹已经被陈师母养在院子角落的缸里了,有些半爬在缸壁上,吐着泡泡。
陈先生虽整日在家,每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一点家事不担待的,又因他带了一身精贵的毛病,吃的茶要用露水煨,第一浇还得倒掉,陈师母反倒比平日更忙了,她因学问也不差,得了空还要帮陈先生批学生的文章,又要准备节下的吃食,连陪晓芙做做针线的时间也没有了。晓芙要帮她,她只是不肯,还让晓芙别准备什么,中秋就到他们家一起过,晓芙过意不去,陈师母便吩咐,纪妹妹若真的闲着,不如白日里帮她照管照管两个孩子。
晓芙把陈家两个孩子带到这边院子来,那大些的男孩倒是安静乖巧,见杨逍在石桌上读书,便凑过去看,看也看不懂,就拿了笔在那白纸上画些图案,杨逍问他画了什么,他只说是蝴蝶蜻蜓,杨逍偷偷转过头来对晓芙说:“哪里来的蝴蝶蜻蜓,他画的这些,我是一个形也看不出来的。”,晓芙说他:“你是生下来就会画的?他不过个三岁的小孩,能想着这些,已经是极伶俐的了。”,杨逍笑笑不说话,晓芙手里抱着那个不足一岁的小女孩,她一会儿格格地笑着,一会儿睡半刻,一会儿又要哇哇叫两声,晓芙哪里照看过小孩子,把她抱在怀里哄一番,又指着石榴树上挂着的果子给她瞧,直是累了个满头大汗。晓芙抱着那陈家女儿又坐回来时,见杨逍看着她笑,又红了脸,问:“你在看什么?”,杨逍打趣她说:“我在看纪小姐带起娃娃来倒是有模有样的。”,晓芙微微望了杨逍一眼,并不答应,只去说话逗那小姑娘。此时已经是起秋风的时节了,院内的桂花开得正旺,有些早落的,细细碎碎地洒在地上,杨逍闻着那清香扑鼻的气味,不禁想着,若得有一日,也同晓芙这般,能把万事都放下了,找个小院落住下,再养一对儿女,这日子也就别无所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