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纪小姐,你别跟我客气。”,他把空出来的手背在身后,直了直身子:“你今后想谢我,多的是机会,你哪天想好了,跟我回光明顶慢慢谢我岂不好?”,晓芙听见他又要打趣自己了,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说不了三句正经话!”,“哈哈,纪小姐别急,这人世的因缘际会难说得很,谁知道呢!”,说着也不再去管晓芙,转身就大笑着离去了,一边走一边淡淡地丢下句:“纪小姐多保重,照顾好自己啊!”。
晓芙手里抱着他塞过来的一堆东西,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倒是愣了好一会儿。之后的许多年,她越来越多次地梦到这个身影,一袭白衣在街头越走越远,两边的商肆模糊不清,只有几株垂杨的枝条在风中飘啊飘,那正是四月时节,阳光温婉和煦,汉阳城里正是一年内花开地最热烈澎湃的时刻。
☆、汉津莺啼云水谣
第三章汉津莺啼云水谣
(一)
前来给晓芙开门的,是纪府里家生的一个老仆人,小时候晓芙也是个淘气的女孩子,她总是跑到大门口,要那老仆人开门让她去街上逛,“二小姐你来。”,每每这时那老仆人总是对晓芙招招手,从门房里拿了些果子出来,一边捡给晓芙吃,一边开了门抱着她看看过往的行人,再给她讲些志怪故事,晓芙想出门的心也就丢在脑后去了。这回晓芙看见他,可是又添了一把年纪,他觑着眼睛看了晓芙半天,突然惊喜地大叫一声:“二小姐?!”,晓芙嘻嘻笑着,问了声童叔好,就看见那老仆人拖着肥胖的身躯气喘吁吁地往正屋里跑:“老爷,夫人,二小姐,二小姐回来了!”。
爹娘迎出来的时候,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直到他们果然看见个真真实实的女儿站在门口,才哎呀一声叫出来。“怎么不给家里来信,这个时候就回来了?”,母亲惊喜地捧起晓芙的脸,“师太知道么?”,父亲掩饰住自己的喜悦,迟疑半晌只问了晓芙这样一个问题,却又被母亲瞪了一眼,他显然是担心晓芙思家心切,是违了师命偷跑出来的。“怎么不知呢,是师父让我们师门的兄弟姐妹们下山办一件事,我因着落了单,就想着顺便回家看看呢。”晓芙解释到,父亲略点点头,母亲一边牵着晓芙的手往里屋去,一边嘱咐厨房,今晚要多做几个二小姐喜欢的菜出来。
用晚膳时,一家人都到齐了,晓芙见到了二哥哥年前刚娶进家门的周家姐姐,已经出阁的大姐姐也带着姐夫回了家,手里还抱着个粉妆玉琢的小外甥。“这可是比过年还齐整。”,大哥哥也是面带喜悦地感叹道:“晓芙可是有两年没回家了。”,他们兄弟姐妹自幼就和这位小妹妹分离,虽是不常见,到底骨肉情深,见了面不住地问东问西,一桌子人都在往晓芙一个人的碗里夹菜。一会儿,大姐姐突然说起也要替家里的小叔子给定下的小姐纳征了,这事她第一次做,怕是拿不大准的,要跟办过几次的大嫂请教请教,大嫂说晚餐后单独约了她去说,突然又捂住嘴笑了:“最近全是喜事,我们二弟弟刚娶了新妇,这边也正要替三弟弟给陈家小姐纳征,还有,我们二小姐嘛——”大嫂看着晓芙笑了笑:“不知道父亲母亲想给你定在什么时候。”,晓芙听见大嫂这么一提,登时红了脸,母亲轻轻嗔了大嫂一句:“哪好在晓芙面前提这个。”,脸上却是带着笑的。晓芙低头吃着碗里的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用过晚膳后,父亲委婉地提醒了晓芙几句,说是她跟师太的师徒情分也就这几年了,等她成了婚必然是要去武当的,切不可违背了师太的心意,在家略待几日,便要好好去做师太交待的事,晓芙知道父亲就是这么一个守礼守节的人。“出了峨眉,就要去武当,我跟爹娘的父女母女情分,难道就不顾惜了么。”,虽然父亲时时约束着孩子们,可是性情也是温和的,晓芙在他面前向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她这样一问,父亲倒是迟疑了一会,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一会儿,又叫丫鬟给晓芙送了银耳羹来。
临近睡前,母亲又来到晓芙房里,笑着说她倒是长高了些,又说着汉阳城里新开的首饰铺,衣料铺,明儿要带她去街上逛逛,又想着要从新开的酒肆叫菜回来给晓芙尝,晓芙轻轻握着她的手,说:“母亲何必费这么些心,我能回家待待,已经很开心了,吃的穿的我又不方便带走,得空了再慢慢看,我就想多在家陪陪您和爹爹。”,宁氏欣慰地看着晓芙,却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这几个儿女中,就你从小没跟在我身边,可知母亲在家里,是日日念着你的。”,晓芙把头靠在母亲身上:“我也日日念着爹娘呢。”,她们母女俩一起坐了好久,母亲把这几年家里的事又跟晓芙说了一遍,虽然好些她都在写给晓芙家信里说过了。爹爹始终不肯替元朝廷做事,也不许哥哥们入朝为官,好在纪家历代积攒的财富也不少,大哥开始打理家中的田产铺面了,爹爹闲下来正好有大把的时间,终日在家读书习武,大嫂要打理内宅的事,母亲就整日里抱着大嫂新添的小侄女,教小侄子学几个字,二哥喜欢读书,就设了个馆,给附近的孩童上上课,几位世交家的子侄也在,二嫂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了,大姐姐做了别人家的媳妇,却好在也没吃过什么苦头,公公婆婆都是和蔼的人,大姐夫也待她很好,就是人老实了点,整日只会埋头做生意,现在就只等着把三哥哥的婚事妥妥地给办了,到时候他也能扛起家里的生意了,就该轮到她替晓芙操心了。“我总是舍不得你,娘把最好的都留给你。”,宁氏慈爱地抚了抚晓芙的头,想着晓芙确实也快到该出阁的年岁了,不由地又欣喜又伤感,但晓芙刚回来,又是个年轻小姐,她也就什么都没跟晓芙多提。晓芙抱着宁氏撒了会儿娇,又把峨眉山上的趣事选了几件说给她听,母女俩聊到快打三更的时候,晓芙担心母亲年岁大了支撑不住,把她送回房休息了。
晓芙走在自家的花园里,抬头望见天上的月亮快圆了,“要到十五了呢。”她轻轻说了句,忽而又想起杨逍来,今天她回家热热闹闹了这大半日,自己一直沉浸在这天伦之乐中,而他就那么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不知道现在到了黄州没有。庭内的树影投在砖石地上,像水波中泛出涟漪来,晓芙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什么,连忙跑回房:“碧水,我的包袱是你收拾的么?”,碧水把手指竖在嘴前嘘了一声:“二小姐,整院的人都睡下了。”,然后从橱里把晓芙的包袱拿了出来:“没二小姐的吩咐,我怎么会乱动您的东西呢,包袱在这里,我还没拆呢。”,晓芙连忙打开包袱,见自己包起来的那个小盒子还在,于是又对碧水笑了笑:“好了这里没事了,你也快去歇着去了。”。碧水把门替晓芙关上以后,她轻轻打开那盒子,那根银钗子好好地躺在那里,晓芙把它拾起来看了看,又放在自己的妆奁内锁好了,这才钻进锦被里躺了睡了。窗外隐隐传来一阵歌声,伴着悠扬的古琴,晓芙留心听了,那是一首《南乡子》,她红了脸,用被子盖住了嘴——这怕是教坊里哪位多情的女子唱出来的。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二)
此刻的杨逍正站在汉阳城樊记客栈客房的窗前,也听到了这首歌。残春已逝,故人不来,这样一个夜里,有多少惆怅委婉地绽放在那些叹息间。
今天他送晓芙到了家,回船又行了数里路,望着两岸逐渐开阔起来的平原,突然觉得一切索然无味起来。他叫来船上的伙计,让他们把船掉转头。“先生,这......我们原计划着再过几天就到集庆路了,这船还要赶回去运货去呢。”,“你们把我送回汉阳就可以自己回去了,船钱按我之前讲的还多给,我不会少你们的。”,那伙计听罢,也不好再言语什么,自去帮忙给船掉头去了。“那先生怎么让船掉头啦?”,那伙计的娘子在厨房里感觉到船身晃地厉害,出来悄悄问他,“谁知道呢,本来好好行着船,路上突然带上来一位小姐,这下可好,原本五六天的路程走了一倍的时间,这下要回汉阳城,只怕还是为了去找那小姐的。算了,我看他出手挺仗义的,只要没少给咱们船钱,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也别去过问。”那伙计无奈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