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欺欺人的迷障，终归在你挺身而出的刹那幻灭。
带我走。我们走。
第100章 红莲夜
黑暗深处，隐约有团团火光闪耀。
那是大簇大簇，盛开的红莲。
烁在莲池中央的小沙洲上苏醒，触目便是幽寂的火光。
她知道，这里是六道中的地狱道。
片刻之前，在千万人的注目下，这位貌不惊人的毒-药师舍身助同伴逃脱，反手一匕扎进了自己胸膛。白衣飘舞，长发被风扬起，恍惚蓝如日出的晨曦。
她隐约记得神秘错愕的神情，以及北辰眼中的无奈。
轮回令的传送是定向的。非烟进入轮回门后，立刻给她发了密语：“地狱道。”
于是乎她选择了地狱道，这个听起来无比阴森的存在。
为何有这么多红莲？即使在阴曹地府，夹道欢迎的也应是曼珠沙华。
似乎看穿了她的疑惑，莲池深处响起一个幽幽的女声，在空寂的黑暗中回荡，激得红莲随波摇曳：“黄泉尽头的劫火红莲，是地狱的至尊宝物，能够帮助死灵塑体重生，重返欲界。上古以来，不知有多少魂魄试图染指，无一不被守护红莲的业火焚烧殆尽。”
奇异的是，这声音并不令烁感到恐怖，反而自有股亲和的魅力。她轻声问：“你是谁？”
一抹倩影自黑暗中浮现，凌波而来，踏水无痕。那是一名妖娆少女，身着娇艳的绯色长裙，裙裾无声地拨弄着水面。她启齿一笑：“我叫嫣红，与你的师尊闲云有故。”
嫣红？烁吃惊地想起琴子的话来：闲云、罗雀、琴子皆为流云门下，她们还有一位大师姐嫣红，多年来被囚禁在某地，不见天日。
谁知竟是在此处，在与人间隔断的地狱，在黄泉尽头朵朵劫火红莲之间。
嫣红幽幽一声叹息，唇角带出极深的痕迹：“人间别久不成悲。你可有到过皇城，见过一个名叫司徒长空的男子？”
司徒长空？烁摇头：“我只知道当朝的皇帝，名为司徒长风。”
“他提过他有个弟弟叫长风……不知也好，知道了也是徒惹麻烦。”嫣红闭目微笑，眉宇间显出一种热情消退后的疲惫，“我孤身在此十数载，好容易有个交谈的对象，却是忍不住想要倾诉。
“十多年前，我刚刚离开师门，只身闯荡，欲见识皇城繁华，便在落日城的市集之中，结识了长空。我们……一见钟情。他随我漫游天下，在海边一座名为海荣的小镇上，我们互许盟誓，约定相伴至海枯石烂。然而，就在次日清晨，海水中忽然妖气冲天，我从梦中惊醒，前去除妖……那是一只居无定所的大蜃，以幻象诱人溺水。蜃妖已有千载修为，我竟为幻象所迷，溺死海中。所幸师尊赠与的护魂草保下了魂魄，我一面胡乱编了个恶霸逼亲的借口托梦给情郎，一面来到黄泉，试图借助红莲复生，却被三途河的河神制止。他惜我慧根，将我封印在此处，劝我脱却□□，了悟红尘，早日离开苦海。十年一次，他来看望我，瞧我是否有意悔悟。
“可是，他又怎么会了解，与长空相处的短短数月，是我永远不可能抛却的记忆？”
烁沉默半晌，徐徐道：“若我没有猜错，那位司徒长空化名石兰，在沧州城中经营一家臭豆腐店。”
嫣红怔怔道：“当年，我最爱吃……臭豆腐。”她不禁展颜一笑，泪珠儿却从眼角一路滚将下来，在空气中逐渐化作缕缕轻烟。
三途河，其实指的是三条河流：忘川，记川，黄泉。
饮一口忘川之水，会忘记前尘种种；饮一口记川之水，能忆起纷纷往事。
忘川彼岸开满火红的曼殊沙华，花香可令人暂时记起往事，引导亡魂转生；记川彼岸矗立着一块三生石，光滑如镜，据传能照出前世今生。
火艳的彼岸花丛中，锥大步而行，所过之处群芳披靡。他手中的双刃翻转无方，挑拨刺割，将那些妄图纠缠的带刺花藤绞碎。
少顷他来到一座石桥边，桥前的土台上，幽蓝的冥火托着一口黑沉沉的大锅，一名老妇佝偻着身子，正用一只长柄木勺缓缓搅动着一锅茶汤。
老妇头发花白，用一根绛红的布料挽了发髻，着同色齐腰襦裙，灰蒙蒙的服色仿佛凝滞了千万年的死气。她脚畔摞了一沓木碗，动作迟缓地从顶上取过一只，盛了一勺汤，返身沙哑地道：“年轻人，来一碗汤吧？”
锥这才瞧见孟婆的正面：浑浊的眼睛像陈年的黄酒，几乎找不到眼黑。蔓生的皱纹随着嘴唇的开合扭动不休，似是黄泥下藏了一摊蚯蚓。
“咦，好久没闻到活人的气味了。”孟婆抽动一下鼻子，“年轻人，你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锥从老妇颤巍巍的手中接过孟婆汤，茶汤澄清，相传为忘川之水所煮。
“只要饮一口忘川水，便可洗去前缘，这汤里还有必要加料吗？”
“忘川、记川、黄泉同为三途河的支流，故而忘川中不但有冤魂的怨气，还有黄泉的寒冥之气，经过蒸煮除杂，方能饮用。”
“活人喝了会如何？”
“神智混沌一段时间。”
强效迷药，无色无味，锥默不作声地揣入怀中：“除了通过奈何桥，怎样能回到九州？”
“老身只知，黄泉尽头的劫火红莲有起生死肉白骨的奇效，或许能帮到你什么。”孟婆继续弯腰搅拌茶汤，“离开之前，可以去记川的三生石照照命运。”
“多谢。”锥转身行出一段距离，忽听背后破空声响，伸指一夹，见是一枚纸团。
“三途河水质阴寒，水中亡魂无数，往来须乘坐渡船。”孟婆的声音遥遥响起。
展开，抚平，借路边一簇冥火幽蓝的光芒，能瞧出是一把灰巴巴的冥币，画着一只只呲牙咧嘴的鬼头。
“怎样才能采摘红莲？”烁心念一动，这些红莲种着总不只是为灭鬼吧。
“唯有河神的镰刀能够采割红莲。”嫣红远眺上游，“算算时日，第二个十年已满了，他很快便会来的。”
说话间，一艘黑漆漆的渡船破水而来，船的头尾相当细长，像两只大钩子。
船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锥，一个是全身裹在黑色斗篷里的摆渡人。
锥默默走到烁身侧，两人对视一眼，烁觉得心底升上一股暖意。
“又见到你了。”嫣红对摆渡人微笑致意。
“二十年过去，你的恋人想必早已遗忘了你，还没有想通么？”斗篷下传出一个清朗的男声，竟不是想象中形如骷髅的老头。他的声音淡漠无情，挟着天然的威压，隐隐耳熟。
“先不谈我的事，”嫣红指了一下烁，“这两个孩子误闯鬼域，不知能否通融一下放行？”
烁只觉两道冰冷的目光自面上拂过。只听负责摆渡的河神道：“放行倒是可以，但活人能走的通道并无与九州直接相连的，你们需经过修罗道与天道，才能回到人界。”
“多谢指点。”嫣红裣衽一礼，“我心如初。”
“好。狱主的意思，不能再留着你了。”河神负起双手，“我再问你一遍，有没有悔悟之意？若执迷不休，待我撤去禁制，纵你劫火焚身魂飞魄散，也与我无干。”
嫣红笑意不改，轻轻吐出两个字：“如初。”
河神轻描淡写地一挥手，一直踏在水面上的嫣红猛然落水。烁一直以为嫣红是轻功卓绝才能悬于水面，此时方才惊悟，嫣红擅长的并非轻功。
随着嫣红的落水，一贯平静的黄泉水中，忽然传出无数尖啸。密密麻麻的灰色灵体显出了形状，拼命将嫣红往水底拖去。
毕竟生前是除妖师，嫣红掐个法诀，全身罩上一层红光，阻断了冤魂的纠缠。烁将她拉上沙洲，凝视河神：“怎样你才肯赠予红莲？”
“除非，有人能帮我找回失落的前世记忆。”河神冷淡地道，“我并非神祇，只是前世杀戮过重，为了赎罪，饮过孟婆汤转世后每晚便需来此摆渡，二十年期满，方可解脱。潜意识里，我一直觉得自己似乎亏欠过谁，又寻不出源头……”
“为何不去三生石看看？”嫣红轻叹。
“我是负罪之身，三生石不愿为我解惑。或许，我永远也没有机会知晓了……”
“不，我知道。”烁闭上眼睛，轻声吟道，“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前世你叫赵云归，今生，便成了年月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