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秦艳芳脸上明显显露出失望之色,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可得快些回来...”
转眼到了小寒,这天雷四爷带着科班众师傅来探望秦艳芳,却让谈无欲在屋门口挡了驾。“师父昏沉睡两天了,进去也说不上话,”谈无欲见张美芹也在其列,一张脸更冷了三分,“师傅们还是回去吧,快过节了,可别沾染了病气。”
雷四爷没答话,倒是唱花脸的朱师傅跺着脚道:“诶呦,这小秦,怎么就病成这样!好好地一个人,平素俏的跟朵花儿似的,真他娘的造孽!”谈无欲瞥了一眼站得远远的张美芹,见他连头都不敢抬,心里更是鄙夷,偏生朱师傅是个直肠子,更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又扭头问道:“小张,你俩平时最好,知不知道这病根在哪儿?”
此话一出,众人脸上精彩纷呈、比画了粉墨还要好看,张美芹吓得白了脸低着头连道不知,唱丑角的马师傅不住的冷笑,教老生的孙文良装作没听见般左顾右盼,朱师傅皱着浓眉一脸可惜,只有雷四爷面色不变,出言解围道:“许是真让戏词里唱着了,自古美人如名将啊!”雷四爷将手里的消寒糕递给谈无欲,又道:“凤卿,咱们站在门口聊也不是个事儿,不请师傅们屋里坐坐?”见谈无欲仍没有让的意思,知道他心里膈应张美芹,只得叹了口气说:“也罢,那诸位先回去,我还有话和凤卿说。”
雷四爷进了屋,一坐下便说:“你这孩子也是,眼里不揉沙子,忒明白了些。有些事啊,不如糊涂!”
“班主教训的是。”谈无欲给他奉上热茶,又往暖炉里加了几块碳。
四爷知晓他只是随口敷衍,也不再说,喝了口茶道:“凤卿啊,还有一个多月就过节了,旁的不论,咱们的封箱大戏可不能少了你!”
谈无欲心里一阵难受,想起素还真临行前口口声声说要回来陪他唱封箱,却十余天了都没有音讯,亏秦艳芳还盼着他回来见最后一面,“四爷,您也知道,师父这儿实在离不开人。”
“少东家不在,你也不来,咱们班儿里可不能一个角儿都没有啊!”雷四爷就怕谈无欲不愿唱,因此上特地提前来探他的口风,果不其然让他料中。
“兰师兄能唱啊,”谈无欲冷笑了一声道:“他的潘金莲、阎惜娇都唱得好呢!”
“粉儿戏,上不得台面!”雷四爷忙道,“没你这个大青衣坐镇,显得咱们像草台班子似的!今年封箱定在腊月二十八,还有段日子...嗨,不是我说,秦相公的病怕也就这么几天了。”
“那我就更没心思唱了...”谈无欲低头拨弄这炭火,闷声道。
“嘿!你这人!”雷四爷向来在班里说一不二,今儿已是好言相劝,谁知人家还不买账,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拍案道:“凤卿,你知不知道戏子是什么?戏子就是全家今儿都死了,明儿在台上照样还得唱、还得笑!你可别忘了,你跟班里是签了卖身契的,和别人没什么不一样!平时你师父疼你、少东家护着你,你就真把自己当主子了?”雷四爷把桌上的盖碗抓起来往地上一狠狠摔,怒极反笑,讽刺道:“呦,对了,您还真是半拉主子,我这儿给您行李了、少奶奶!”
谈无欲听了这话,霜雪般的脸更是白得惨然,微张着唇,却说不出一句话。
“少东家没事就往你屋里钻,不就是那点破事?我早就看不惯了,之所以不点破,一是觉得你们还小,二是顾念大家的脸面!现在既然撕破了脸,我就把话撂这儿,你以后离少东家远些、別毁他,也别存什么妄想,他们这样的人家是断断不允许这些荒唐事的!”雷四爷踹开房门走了出去,北风呼呼的灌进屋来,吹得炉火里的余烬满屋乱飞,谈无欲茫茫然立在原地,半晌后才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谈无欲轻手轻脚的进到秦艳芳屋里,见他师父仍昏睡着,床头都是瓶瓶罐罐的药。他走过去伏在床边,把脸埋在秦艳芳的被子里,觉得痛极累极,好像全身的骨头都被寸寸打断,整个人拾不起个儿来。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人在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温柔得令人想哭。谈无欲慢慢抬起头,看见秦艳芳微笑着望着他,谈无欲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来到小院的时候,当时他跪在地上抬头看着他师父,秦艳芳就是这么笑着看着他,那么漂亮、那么讲究,十年了,他师父却一点儿都没变,只是屋里的茉莉花香片味儿变成了药味儿。
“来...”秦艳芳拍了拍床铺,艰难地向里挪了挪,谈无欲躺上床搂住他的脖子,像是小鸡崽要把自己藏在母亲的翅膀里。
“还记得吗,你十岁的时候刚来我院里住,晚上一个人害怕,又硬撑着不说,一宿一宿睡不着觉,整天眼圈都是青的,那个可怜...”秦艳芳怜惜的捋着他的额发,“后来,每天我都等你睡着了才走,那时候你就是这样躺在我怀里,特别乖...”
谈无欲闻言眼圈霎时就红了,憋了好久的委屈一下子涌上来。“有一天,我回来的晚了,看你这屋已熄了灯,心里奇怪...偷偷进屋一看,哈哈,原来是有人来陪你。你们俩人抱着睡得那么熟,像一对儿瓷娃娃似的。”秦艳芳反常的说了这么多话,让谈无欲心里更沉,隐隐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更是止不住的心酸难受。
“你以为我要少东家回来,真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我这样子...恨不得谁都不见。”秦艳芳把他徒弟搂到怀里,动情地说:“我是要他回来护着你!等我死了以后...我死了以后...”
“师父,您不会死的,您再养养,病就好了!”谈无欲肝肠寸断,泪眼婆娑的看着秦艳芳。
“咱爷俩儿的缘分不浅...我觉得你就像我自个儿的孩子似的,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啊!”秦艳芳摇了摇头叹息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怕是等不及了...我这些天瞎琢磨,就怕他也...唉,这种事,到底没谱,说散也就散了。徒弟,你记住,世上变得最快的就是人心、最伤人的就是情爱,有时真不如自己一个人,干干净净、无牵无挂!”秦艳芳摸了摸谈无欲的脸,喘了口气又说:“你这么个水晶似的人,从来不知道拉帮结派,也不知道往自己兜里搂点真金白银,我要不在了,真怕他们躏备你...班里脏心眼的人和乱七八糟的事...虽人人都称你一声谈老板,但你也不过就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叫我怎么放心...叫我怎...”他终是气力不济,再也说不下去。
“师父、师父!”谈无欲见他复又闭了眼睛,知道这已是他们师徒最后一次叙话,含在眼里许久的两滴泪啪嗒啪嗒落在秦艳芳一点点褪了血色的脸上。
是夜,一代名伶,溘然长逝。他以有情之身生于无情世间,欲洁何曾洁、云清未必清,与古今伤心人一样为情而死,将傲骨冰心都错付了。
谈无欲强撑着精神风风光光的发送了秦艳芳,披麻戴孝、打幡摔碗事事亲为,结果刚从坟地回来就再也支持不住,觉得喉咙发紧说不出话、胸口闷得慌喘不过气,找了大夫来看,说是心情郁结,心火、肝火、肺火都旺,嗓子里全是燎泡。喝了几帖药,倒是能出声了,但是哑的不行、像刀片刮在瓷碟子上一般,大夫又来看,竟是急怒伤心之下提前倒了仓。谈无欲心里也发了慌,暗自吊了吊嗓子,发现果真再也拔不出高音儿来,他平日最爱惜嗓子,唱大戏之前的几天都要含着雪梨片儿睡觉、让嗓子又脆又甜,现下嗓子成了这样,就如同蛟龙失水、凤鸟无翼,任他有多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来。雷四爷来看过一回,只说是不中用了,扭头便走,其余众人惋惜的少、偷乐的多,反正看热闹不嫌事大,都道这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扶摇直上或者急转直下皆在转瞬之间,怕这班里的人事又得重新排列组合。
有道是,人情是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谈无欲嗓子坏了后,人人都变了脸、事事都与以前不同,往常总来向他请教的学徒们再不上门,食堂也再不为他专门做菜、最后连药也不给煎了,谈无欲心气儿高,断不肯托人弄呛、使钱办事,更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只是咬牙忍着。大寒这天,兰香天没亮就趾高气昂的带着几个人闯上门,骂骂咧咧的要谈无欲搬出小院,说是班里决议收回这处,要他滚回学徒的大通铺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