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甚至曾经想过,也许加贺教授根本就没有去东京,那个电话是加贺辰己冒充自己父亲打的,但是这样一来,电话另一端的那个人——也就是加贺夫人——就必然成为共犯。不管声线有多相似,丈夫和儿子讲话的声音,不可能区分不出吧。
如果加贺夫人是共犯的话,那就相当奇妙了。因为加贺一家与外界几乎是孤立的,如果妻子和儿子共谋要除掉男主人,那完全不需要大费周章,跑到东京去打一个电话。反正这个家只有三个人,只要其中两个咬定同样的说法,根本没有人能推翻。
在这一点上我碰壁了。加贺夫人不可能是共犯,但我仍然认为加贺辰己犯案的可能性非常高。他很有可能尾随父亲去了东京,在那里让他父亲消失,接着偷偷溜回钏路,等着母亲打电话叫他回家。
但是动机呢?御手洗曾经说,这个案子一定是心理层面的,动机恐怕不会是金钱之类具体的东西。关于这个动机,我想它已经出现了,就在今天下午,我们在加贺教授办公桌上找到的那张照片里。
那是一张黑白照片,拍摄的是天空中的飞鸟,但是整个画面被纵横的树枝挡住,看起来那鸟好像关在笼子里一样,而照片的背面也确实用英文写了Caged这个单词。我仅仅认识cage这个字,没见过它用作动词,不过它的意义是毫无疑问的。御手洗对这张照片也相当感兴趣,反复看了很久。
“这张照片究竟想表达什么呢?”我试着问他。
“它不是叫做‘囚’吗?”御手洗指着背面的题字,“当然是表达囚禁这种状态了。鸟在天空中无疑是自由的,但是换一个角度看,它却无时无刻不在牢笼中。”
“这张照片……是谁拍的呢?”
其实我不需要御手洗回答这个问题,加贺辰己带着摄影器材在钏路的森林中跋涉的形象,自然而然地浮现在我脑海中。
加贺辰己,是一个住在笼子里的人吧。
这个笼子,是他有着天才音乐家之称的父亲,无论哪一方面都比他更强的父亲。
我记得花栗鼠与小男孩的童话里,小男孩说,如果他不按照规矩来种菜,那么爸爸就会打他。爸爸也许真的打了他,还打了很多次。我想象中的加贺教授是一个高大,枯瘦而寡言的人,像一座岩石的山,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跨越。
我能够理解他。我能够理解与一个天才朝夕相对的感觉,因为永远都做不到最好,永远都觉得不安,反而丧失了努力的心情。他有多爱自己的父亲,就一定有多恨他,因为这爱与恨不是此消彼长,而是同兴共荣;因为这爱是安泰俄斯脚下的土地,恨是他从中得到的力量 ;因为这爱与恨,本来就是一回事啊。
加贺辰己。我心中再次出现了那个青年的形象,他像一株温室植物一样细弱苍白,为一点阳光而疯长着,憎恨着为他提供恒温,却无声无息禁锢着他的塑料薄膜。有一天,他在叶片上长出了尖刺,向着头顶的太阳奋力一击。
我为自己不着边际的想象而微微有些脸红,犹豫着是否应该问问御手洗的看法。此刻御手洗默不作声地把照片放回到相框里,但他的眼神仍然停留在那只鸟身上,脸色比早晨在车库里的时候还要差。我忍不住轻轻叫了他一声,但他的回答很模糊。
“……早一点就好了。”
“你说什么?”
御手洗摇了摇头。
我们从加贺教授的办公室出来以后,御手洗随便推开了旁边一扇门,这里好像是弦乐组的排练室,乐谱架子零散地放着,还有好几把琴没有收起来,看来今天其实是有人在这里练习过的。
御手洗摸了摸皮制的小提琴盒,打开它,看了一眼光可鉴人的枫木琴身,又把盖子盖上了。我想起加贺辰己似乎从小就被父亲逼着学小提琴,这也是牢笼的一部分吗?
此时御手洗随便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了下来,示意我也坐下休息。走了一整天确实有些累了,但我觉得这一天的奔波很有价值。御手洗的面前正好摆着一个乐谱架子,于是他随手翻了翻上面的谱子,然后耸了耸肩。
“他们在排练适合耶诞节的曲目,没什么意思。”
“是圣洁之夜(Holy Night)之类的东西吗?”
“嗯。”御手洗推开了乐谱架,却顺手拿过靠在旁边椅子上的琴,拨动了几下琴弦,正是圣洁之夜的曲调。
“你会拉大提琴的吗?”我记得御手洗的小提琴拉得非常一般。
御手洗没有回答,但是左手扶正了琴身,右手挥起了弓,试着拉了几个小节,接着便拉了一段很长的旋律。
我不太懂这一类的乐器,但是大提琴的声音远比小提琴更为低沉与凄凉。也许御手洗拉得并不怎么样,但是那一刻我似乎觉得他举起的琴弓直接拉过我的胸膛,摩擦着每一根神经。那一束神经的末梢就握在他左手上,长手指按压着,拨动着,配合着右手撕扯的动作,神经绷断的瞬间爆发出华丽的泛音。那一刻我几乎发了疯,想要捂住耳朵大叫不要再拉下去了。
仅仅过了这一秒,音乐停了。御手洗把头仰起来,下巴支在琴头的顶端。从这个角度我看不见他的眼睛是否睁开着,我只能看到他下巴的弧线像一张绷到极限的弓,上面蒙着薄薄的青白色皮肤,微微向里凹陷进去。我感觉到莫大的恐慌,同时又因为音乐的戛然而止稍稍有所安慰。
“那是什么曲子,御手洗?”我还是问了。那曲子其实很熟悉,我应该听过,不是什么古典曲目,或许是电台里听来的。
“Metallica 。”御手洗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啊,没错,我想起来了,这是一首大热的单曲,虽然我很少听重型音乐,但Metallica这个名字我还是知道的,这首歌的名字我也知道。即使听不懂英文,我也还记得那个阴沉的男低音不断重复的主题旋律。
So I dub thee UNFORGIVEN.
吾赐名于汝:罪无可恕。
注:石冈和己在日记本上这一页的背面抄下了The Unforgiven的整首歌词,手写的英语很不连贯,但并没有附上日文翻译。
第十三章
平成三年十二月,东京都武藏野邮政局,退件原因:收信人不存在
长泽雪枝 样
小雪,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收到这封信,其实潜意识里我相信你收不到,所以我才有勇气提笔,有勇气在信封上贴邮票,尽管我现在还不知道是否会有勇气把它投入邮筒。
这更像是写给困在这个躯壳里的我自己的一封信,但如果你看到了,我并不在意。你是唯一一个我愿意与之分享内心的人,即使我总是忍不住在最后关头转过身去。因为我知道你会理解我的转身,你会的,不是吗?你会握住我的手,把紧攥的手指一根一根分开,然后用掌心贴着我的掌心。我的掌心很烫,你的很凉。你会对我说“说吧”,不会比一根羽毛更轻的呼吸声,是这个世界上最有魔力的咒语,于是我会把一切都说出来,像春天刚解冻的泉水,携着冲碎的冰块歌唱着,贴上干涸的土地胸膛上每一道缝隙。
如果我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对吗?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我不记得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虽然人们常说,每一段感情回想的时候,往往只剩结局和起头,但是连起头都已经在我脑海中模糊了,我几乎相信我们从襁褓中就认识彼此。我一定是花费了一生的时间去注视你的脸,才会有这样的错觉。
实际上,我记得。我记得那一天我带着极端沮丧的心情回家,推开门却看到阳光中你的脸,柔软的栗色卷发像融化的琥珀精心流淌成一只微微发光的相框,里面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容颜。你手里提着一架小提琴,微笑着,眼神落在你和我之间的什么地方,如同期待我向你走得更近一些。我突然希望自己是那一架小提琴,让你白`皙的下巴轻轻靠在我的身上。
我说这一切,不是想要挽回你的心。你的心从来不需要挽回,它就在这里,在我心里。请告诉我它就在我心里好吗?我突然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信心,迫切地需要你甜美的誓言来验证。
也许我真的错了,也许你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但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
你说你不能理解我,是的,我也不能理解自己。既然我们对彼此都是这么重要,为什么我不能和你远走高飞,离开这和你相比都不重要的一切呢?我只知道我生活在一个笼子里,有人把我关了起来,把我当作私有财产,蒙上我的眼睛然后指给我一条路。久而久之我惧怕需要用眼睛去看的未来,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只敢看着你,只能看着你,而你将要带我到什么地方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