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小竹(25)

燕七沅捏着虎皮小毯子,扶着遮风用的枯树干起身,眼底一片阴鸷,他冷笑:“成,你去找,我看八成也找不到。”

天快亮了,东方破晓,金轮吐着红火缓慢地爬上遥远沙漠边缘。

燕七沅不动声色地贪享着日出前的最后一丝凉意,目不转睛地看着越一翎惊慌的背影消失在疏密参差的绿林中,伸手摸向自己的腿。

小腿的缠带之下有六把雪白的贴身轻软的薄刃,一同藏着的还有一包毒粉,这是他娘给他带的,他原先一向厌恶这些东西。

大约是辰巳交替之时,燕七沅瞧见林间影影绰绰好像有人过来,近了才发现不是越一翎,是一个姑娘。

燕七沅见她走过来,心里明白这大约就是越一翎要找的小娘子。

他不动声色地扫了裴筠一眼,作了打量,须臾之间就得出了结论。

这女子身上有伤,用的是棕灰色的麻葛布做包扎,与她身上任何一处衣物都不同,是从别处得来的,麻布隐隐渗着血色,这是赢了一场恶战。

除却衣服有污血外,她的手和脸也很干净,这里有水源。

刀未入鞘,说明她在警惕,警惕谁?余贼?还是他燕七沅?

他想了想,决定先发制人。

于情于理于现状,不管因为什么,他都必须向她传达善意,于是他掸一掸衣裳,起身作揖。

“承姑娘恩,救下燕某这条性命,燕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裴筠提着短刀,浑身上下不见一处好,血迹斑斑,此时她用来蒙头遮脸的披肩不知丢哪里了,整张脸都暴露在艳阳下。

闻声她一抬睫,琉璃一般亮的眼睛看过来,阳光几乎透过她浅棕色的瞳孔,照到人心里去。

此刻她离他只有十步之远,正一步迈出林子,似乎是阳光有些刺眼,裴筠对着日头眯了眯眼睛,又半步退回树影里,不对他的道恩作半点反应,只是有些疲惫地问:“小家伙去哪儿了?”

燕七沅笑得温和,文质彬彬地答道:“翎哥儿去寻姑娘您了。”

裴筠半靠着树干,微微侧头看着地面,皱眉轻声骂了一句。

枝叶间漏下的日光洒在她的刀上,燕七沅一眼瞥见刀身上端庄严谨的篆刻:长虹。

“在下姓燕,堂前燕的燕,大梁邱泽人氏,因在家中排行第七,取名七沅,水元沅。还未请教姑娘姓氏?”

大梁贵族弟子兴宋学,搞一套什么克己复礼,有一条就是姑娘家的姓名不能贸贸然去问,因而燕七沅此时只问她姓氏。

然而裴筠对于他克己复礼的提问方式显然不放在心上,整个人顺着树干慢慢地滑坐到地上,阖上了眼帘,吐出两个字:“裴筠。”

受伤明显使她变得恹恹的,微拧着眉头,满脸写着烦躁,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没有理他的意思,燕七沅却丝毫没有受冷遇的自觉,谨守着所谓君子风度,非礼勿视,微笑着移开眼神。

他微微颔首想那把叫长虹的短刀。

似乎在哪里听说过叫长虹的刀,他一时想不起来。

越一翎回的有些晚。

他在林子里迷了一会路,拐过一棵半枯的胡杨树时迎面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他大叫一声,吓得连连后退,结果绊到了树枝狠狠摔了一跤。

起身时衣摆传来一股力道,越一翎以为什么人在扯他,吓得直发抖,眼泪都快抖出来了,鼓起十万分勇气一回头,却是荆棘钩住了衣裳。

小少年一呆,惊吓之余哽了几下,狠狠挣开了,想踢一脚又觉得好丢人,心情复杂地站了一会,跑开了。

没走多久,他就迎来了今天的第二次惊吓,直接闯进了大型屠杀现场的核心区。

遍地是血,横七竖八倒了十几个人,都没了气,有一个死得忒惨,硬是让四根短箭钉死在树上,死的不能再透了,那短箭没入血肉,染红了末端雪白的箭羽,羽尾处是一簇孔雀翎。

孔雀翎寓意吉祥如意,百无禁忌,很少用作杀器的装饰,这种孔雀翎作箭羽的短箭虽在他国没有,但在大梁很常见。

大梁开国杜芳桂将军马放南山前的最后一役,曾用一种强弩击杀过敌国将帅,该弩小巧精致却杀伤力极强,箭羽用的便是孔雀翎,东平之役后,杜芳国将军卸甲归田,孔雀翎短箭在大梁曾风行一时,不少王孙贵胃东施效颦,为取孔雀翎羽,大梁的孔雀骤减,一度难觅踪迹。

这些都是越一翎小时候的事情了,他认出这短箭的一瞬间就觉得天灵盖冒烟,说书先生讲过,这种弩杀人于百步之外,穿身而过,由于杀伤力过大,早就被禁用了。

他此时瞧见这物,什么也顾不的了,哪怕这回他直接连动都不敢动了,两条小腿都在哆嗦。

身体想立刻想就跑,但他却咬着牙不动。

因为他怕小娘子可能就在这些人里面。

他默默淌着惊吓的眼泪,抖着心脏挨个翻地上的尸体,生怕在某个死人下边翻到一张熟悉的脸,身上刺这短箭。

但是没有,幸好没有。

干完这些,他才恍然发现自己方才翻了好些死尸,又吐了半天,心有余悸地跑走了。

过了正午有些饿了,越一翎才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他没找到小娘子,一边走一边淌眼泪,心里还在默默想:为什么来了莫戈沙漠以后我这么爱哭,止都止不住,跟越双禾似的。

真是越想越伤心。

结果没到昨儿驻扎的地方,远远瞧见了两个人影,他顿时打了鸡血一样兴奋起来,一颗心也踏踏实实落回原地,抬腿就跑过去。

“小娘子!”他眼角挂着泪珠,眼里却闪着光。

下一刻又垮了眉毛。

他看见了,裴筠遍体的伤。

脚下疾疾生风,他差点没在她跟前停住脚,着急地扑到她跟前,就见她抬眼看自己,没说话。

“您怎么了,有没有带药?”

他又看向坐得有些远的燕七沅。

“七爷您有药吗?”越一翎慌里慌张地开口,有些慌不择路,他们捡到燕七沅的时候,对方什么也没有。

“不知什么时候丢了,”燕七沅说着,又面有愧色地低头道:“姑娘救了燕某,我却帮不什么忙,真是羞愧。”

越一翎没有留神对方的语气与刚醒时的区别,因为这样的燕七沅是邱泽人都知晓的燕七爷,宋儒风范。

越一翎抬手探向裴筠的额头。

烫,整张脸都没有血色。

“小娘子,你好像发烧了。”越一翎急得昏了头,忘了自己还在沙漠里头,热是常事,更别提此刻裴筠没点遮挡,只能由着气温蒸着脸。

“翎哥儿,也可能是热的。”燕七沅提醒他:“你莫慌。”

越一翎让他说得窘迫起来,幸好天热,他脸本就红着,看不出什么端倪。

一直没说话的裴筠终于开口了,她好像是缓过神一般开口,声音有些虚弱:“扶着我走,里头有屋子,屋子里应该有药,外边也长着药草,找找便有。”

“我知道我知道我刚刚瞧见了。”越一翎连连点头,轻手轻脚去扶她。

他确实瞧见了,那一大批横七竖八的尸体边上,有一户小屋,门窗都打烂了,碗碟碎了一地,他偷摸着看过,一个人也没有。

他想接过裴筠手里的短刀。

她却没松手,也没有想给他的意思。

“我背您吧。”他诚恳地看向她。

“不如我来。”燕七沅站起身来:“燕某虽是书生,却还是有点力气的。”

越一翎瞧了瞧自己的小身板子,又看看燕七沅人高马大的,相比之下还是燕七沅比较稳妥,于是他点点头说好的,他也不想摔了小娘子。

“还请姑娘不嫌弃在下这一身泥灰。”燕七沅背对着裴筠蹲下身子。

裴筠身子晃了一下,僵持了有几秒,越一翎都以为她要拂了燕七沅的面子,就见她将刀入鞘,横在自己和燕七沅之间,动作利索地爬上了他的背。

“小家伙你待会帮我上药,背上有伤。”她闭着眼睛说话。

越一翎正在把地上的行头卷成一团往身上背,听到这句,倏忽之间瞪圆了眼睛:“我……我吗?”

在燕七沅和越一翎之间选一个人给她上药,越一翎的确更合适些,年纪小,伺候过人,只是她似乎忘了越一翎手上有伤。

“嗯。”对方嗓子眼里发出一个单音节,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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