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私下里以为太后疼爱燕后多过长安君。”左师公终于把话题转到了长安君身上。
太后皱了皱眉头,然而左师并没有直接提及送长安君为质的事,只好答说:“左师公错了,老身疼爱燕后远不及长安君。”
“父母疼爱孩子,则要为他们做长远的考量。当初燕后远嫁燕国时,太后哭着把她送出城阙几十里开外。她离开后,太后并不是不思念她,却每每在祭祀时祈祷她不要被遣返,难道不是为她做长久计议,望她子孙后代相继为王?“
“然!”太后点点头。
“由今看三世以前,至赵王子孙为侯的,其继位者可还有在的吗?”左师公看太后摇头不语,又问:不单只赵国,其他诸侯国有吗?”
“老身未曾听说过。”太后答道。
“此乃近者祸及其身,远者及其子孙。难道是国君的儿子被封了侯就变坏了吗?不是,只是因为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如今太后令长安君有了尊贵的地位,封给他膏腴之地跟价值连城的宝贝,而不趁现在让他为国立功,一旦太后驾崩,长安君拿什么立身于赵?是故老臣以为太后偏爱燕后,为长安君计划得短浅了。”左师字字在理。
太后听了久久不语,抬手攀着侍婢的臂膀起身,慢慢地向卧房走去,行至门口,才头也不回,悠悠开口道:“诺!凭君遣使吧!”
那大概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坚强好胜的太后的背影看起来那么萧索,落寞。长安君出质于齐国的仪仗百乘御行,浩浩荡荡,然而送行的队伍里没有太后。
君王后没想到惠后真的把长安君送来了,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允诺,出兵援赵。
赵王心想:母亲在世时尚不能轻易获得齐国的救援,更何况是现在?可是眼下除了齐国,他国更是避之不及,生怕惹怒了秦国,想到这里,赵王只能再试一试。然而,结果还是让赵王丹失望了。据使臣回报说,齐国的大臣大都支持出兵出粮救赵,期中有谋臣周子极力谏言说不仅应该答应赵国的请求,还应该联合燕国一起救赵,他说:“赵国在地理位置上等于是齐、燕的屏障,就像嘴唇保护着牙齿,唇亡则齿寒,今日秦灭了赵,明日,就会轮到齐、楚。且救赵之急,犹如手捧着漏水的瓮,犹如往烧焦的釜中倒水。大义救赵,威却强秦,刻不容缓啊!”君王后对待秦国一向谨慎,周子的苦心劝谏最终还是没能动摇她丝毫。
向外求助不成,只能自救。然而国库空亏,哪里还有余粮?当务之急,唯有向官员施压,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大夫士人,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也都开仓缴粮,然而尽管如此,也远远不够四十万将士半月的口粮。正当赵王一筹莫展之时,来了一个人,自称可以为长平前线提供一个月的粮食,赵王马上宣见。
“草民卓行见过大王!”来人向赵王行稽首跪拜大礼。
赵王见来人一袭锦衣华服,悠然端步而来,虽不是王族公子,仪容举止间却全不失贵气从容,正疑惑是何人,原来是邯郸富商卓家。“卓行?可是城东卓家大少爷?”赵王问道。
“正是草民。”卓行再拜。
赵王给他赐坐,再细细打量他:面如傅粉,唇若涂脂,一身湖绿衣裳,宛然一个温文儒雅的翩翩书生,唯那双细长丹凤眼,滴溜溜地无不透出生意人的精明。
“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卓家愿意出粮支援前线,条件是什么?”赵王直言问道。
“大王果然直爽!那草民也不转弯抹角。”卓行拱手道:“卓家希望能负责赵军一半的兵器铸造。”
“一半的兵器铸造权,口气不小呀!”赵王冷笑一声。
“大王既然知道卓家,必定听过’卓氏铸坊,卓绝工艺,技压群芳’十二字卓氏招牌,卓氏铸造由草民的祖父开始,到今天九十八年三月零七日,靠的是实打实的祖传技艺,跟不断地推陈出新;先不说远的,仅邯郸城外的农夫,十户里至少六户用的都是我卓家的农具,锄,镢,镰,铚,锹,犁,件件上都铸有卓氏铭文,大王不信,可以叫人出去打听。”卓行很淡定。
要是常人,早被赵王的一声冷笑给震住了,卓行竟然还能冷静分析,条条是理,赵王对这卓家大少爷不禁多了一份好感:“寡人虽少出宫廷,也并不是不知外面的事,卓氏农具在赵国自然是首屈一指,然而尽管寡人是外行人,也知道兵器与农器是大不一样的东西,再说兵器铸造是国之大事,岂能随意更换铸坊?若是兵器不合格,又或者不能及时交货,人命关天,国家存亡之责,卓氏担得起吗?”
“大王英明,实不相瞒,自三年前开始,卓氏就已经着手准备,去中原各国聘请有名的工师和冶尹为我所用,其中还特别重金抬请到韩国少府跟时力两大家的工师,如今卓氏的实力不要说五成,就是负责整个赵国的兵器也足以胜任。”卓行齐眉拱手答道。
卓氏的能力赵王并非全然不知,特别是经过今日一番会面,赵王更是吃惊卓家大少爷的深图远虑,非一般凡夫俗子。只是要给出五成的兵器铸造权于卓氏,先不说大臣们是否有异议,第一个反对的该是他的宠妃纪姬,然而当下,有能力又愿意出粮的也只有卓氏了。
赵王知道此事一出,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需要小心计划绸缪,不可操之过急,只能让卓行先回去等消息。
翌日早朝,赵王道:“众爱卿慷慨开仓,寡人替长平几十万将士向诸位致谢!然而尽管如此,还不够他们四五日的口粮,诸爱卿可还有他法?”
“前年北部闹旱灾,庄稼欠收,让大家再捐粮怕是不能了!”虞卿说道。
“是啊!是啊!”众人齐声答道。
“不是听说有人可以提供一个月的粮食给前线吗?难道传言不实?”平阳君赵豹问。
“是啊!臣也听闻有此事。”赵禹也附和。
“是啊!是啊!在下也有听闻。”大家开始七嘴八舌地附议。
“大王,臣听说昨日卓家大少爷进宫面见了大王,难不成是卓家?”平原君赵胜拱手问道。听到平原君的话,整个朝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个个眼睁睁地等赵王答话。
“哼!”赵王一下子拉下脸来,道:“这事不提也罢!”
“大王且息怒!是臣鲁莽冲撞了大王,还请恕罪!”赵胜揖道请罪。
赵王叹一口气,道:“不关平原君的事!是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卓氏,把寡人给气着了。”
“哦?不知那卓家大少爷如何触怒了大王,大王可愿说与臣下们听听?”赵胜又道。
“嗯!”赵王的眼睛利落地扫了一圈,道:“卓家确实可以为长平提供一个月的粮食,但是开的条件竟然是七成的兵器铸造权!”
“啊?七成?”,“真是狮子大开口!”,“是啊是啊!”顿时,朝堂里炸开了锅。
赵王觉得大家都吵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一声,道:“国家兵器,岂能儿戏,所以寡人直接回绝了他!”
“卓氏虽然是贪心了些,不过,臣倒是听说卓氏铸造确实是有这个能耐的。”平阳君赵豹道。
“那又如何?”赵王喝一口水道。
“大王!请恕臣直言,如今长平迫在眉睫,此时有能力为我军提供粮食的怕只有卓家了!”平阳君赵豹又道。
“七成确实太多!如果是五成呢?”平原君赵胜试问。
“一成都不可!”上大夫纪桥道:“大王,切不可答应呀!这个卓家不过是做农具的,他们根本没有铸造兵器的能力。再说,他们这个时候说可以支援长平一个月的粮辎,根本就是心怀叵测,别有图谋。”
纪桥何人?赵王宠妃纪姬的生父,他有此反应并不出奇,因为纪姬的母亲,纪桥的孺人是邯郸首富郭纵的姐姐,而郭家掌管着赵国近八成的官营兵器铸造权。说到底,纪,郭两家乃一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纪家在这件事情上不可能袖手旁观。
“别有图谋?图的不就是这兵器权么?”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人群中跳出来,竟然是廉颇,他向前一步作揖道:“长平之战,我军有地利之优,但凡能再坚持一个月,客军作战的黑秦即便不败,也会不战而退。”
这本是李牧跟赵王特意安排的一场戏,目的就是要借大臣们的口来达成兵器权的转移。整个中原都知道“邯郸郭纵以铁冶成业,与王者埒富”,赵王也不想郭家独大,纪姬后宫间接干政,这是一个绝佳的时机可以削弱郭家的势力。所以赵王提前召集了平原君,虞卿等人对好了词,势必要成功抽掉郭家五成的兵器权。因为廉颇被撤换,考虑他即使不反对,也应该不会参与,所以他本不在戏本里,没想到他依然心系长平,在这个时候他还是以大局为重,李牧对廉颇老将军不禁又多了一重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