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师妾大有让他说下去之意,他打了个干哈哈,继续道:“不过,邪门的同时,却也不可否认它是个妙物。我最近看的《容南杂经》有载:‘崇明之玉,苏枯嘘槁,微技尔尔,其异若何,龙血玄黄。’……”
光让此物生死人、肉白骨,已有些大材小用,其真正力量大到可以改朝换代,改变一个国家的命数。这样巨大诱惑力的驱使之下,又有几人能秉持得住,不学庸俗世人趋之若鹜?
“你想要?”雨师妾不置可否。
“不,我非花不如需要复仇,非铁怀恩复活晚娘,也非梁谷梁秋二人报复世人。怀璧之罪,你要吗?”周涣咧嘴一笑,满是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意气风发,颇有“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的味道。殊不知多年后回想此话,哑然无声。
石坊偏僻堵塞,常年山岚滞胀,云缭雾绕,便是大晴之日城中也不见干爽明朗,但袁家鬼宅之迷水落石出后,雾气竟难得消散,从石坊到茶棚,一路上天高日晶、万里无云。
对于潮湿寒冷的南荒早春来说,这是不可多得的好天气,而天气好就代表着喝茶的闲人很多,闲人多就代表很热闹。
春和景明,茶棚熙熙攘攘、人头攒动。
一杯,两杯,三杯。直到喝到第三杯茶,隔壁桌谈资的主角也终于从西水村王麻子转移到东水村的张瘸子后,雨师妾忍无可忍,问:“你还不滚?”
“为什么要滚?”周涣托腮道。
“……不滚作甚?”雨师妾认真问。
“我不是揣了你的崽吗?你莫非想翻脸不认人?”周涣为自己沏了杯茶。真是好茶,茶香氤氲,唇齿留香。
雨师妾眉头一跳。
“罢了,不调戏你了……”周涣托腮,“师父他老人家闭关了。我下山前,他嘱托我攘不平、除奸邪。我这不四处云游,勘察不平么?”
“那为何跟随于我?”
“你好看呗。”他当然不可能告诉她因为师父闭关了没什么委托任务而周涣也不想无头苍蝇似地乱逛并且钱财快告罄需在饿死之前找一个长期饭票。
这回答比揣崽还不靠谱,雨师妾冷笑一声,拂过袖子,微凉似水的布料扫过周涣搭在桌沿的手,周涣在心里轻呼一声:星河锻!
这可不是普通的料子,这是传说中一匹一金的料子,师兄那么镶金孔雀一样的人衣橱里都没几件,极为珍贵。
永初帝形容它“彩舟云淡,星河鹭起”。当今畅红作者地府真情崔十三郎的名作《大晁真情记》里,那个富可敌国的主角就常着一身星河缎。
雨师妾不止穿了一身星河缎,还穿一二三四五六七……整整七层!
笋变的吗!笋变的吧!
周涣瞠目结舌。
雨师妾付完茶钱,撑开伞,钻进刺白的阳光中。周涣追上,念叨道:“你这是同意我跟着你呢,还是不跟着你呢?前辈?仙子?姐姐?”雨师妾没理他,周涣想起袁支颐喊她作雨师妾姐姐,玩心大起,高声喊:“雨师姐姐!”
背影一个踉跄。
水青色的眸子滴溜溜转,周涣“雨师姐姐”喊得更欢,便要去捉袖子。
——雨师妾意料之中让他滚开。
若换平时,他早负气离开,并怼一句滚就滚谁稀罕,可她三番五次救自己,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因此很是沉得住心,况且承蒙师父多年来的耳提面令,早对“滚”“爬”这类呵斥免疫。
周涣伸出一节小指,勾住价值不菲的星河缎袖子,低顺可怜地呜咽:“不愿意吗……我不过籍籍无名江湖小卒,身若飞蓬浮萍,想随你涨涨见识都不行吗,呜……明明师父也拜托过让你照顾我的。”
此话十分心机,一放低身段,引人怜悯,二夸赞雨师妾,讨人欢心,三搬出师父,夤缘人际关系。实在是步心机好棋。
雨师妾果真有些犹豫,眼波横动,秀眉微攒。天光灿白,衬得愈发洁如霜雪,也冷如霜雪。周涣望着她,期待答案。
这是穷乡僻壤,二人容貌俱佳,气质上乘,本就惹人注目,如今还身着白衣直愣愣地在太阳下争吵,是以愈发吸引目光。于是有人替他求情:“这位姑娘,人家小道长无处可去,你捎上一程也没什么嘛。”
雨师妾正思忖如何甩掉周涣这个拖油瓶,没想到全被旁人听了去,冷漠地望回来,:“此去婆桫。”
“婆桫?”周涣念了遍名字,有些耳熟,不便是传说中的宝乡桃源么?
谈起婆桫,有一段传言。
传言,上古时期轩辕蚩尤大战,蚩尤败北,轩辕统一九州铸九鼎,九鼎成铸之时天地变色,紫气重云间一条金光逼耀的巨龙降临,自言轩辕经天纬地奉顺天德,东皇特封他为新天帝,此来便是接他及其部下回天受封神籍。
轩辕的嫔妃臣子见状纷纷攀上金龙,对于那些无法乘龙飞升的臣子,轩辕便在南荒划出一块福地洞天名曰婆桫供人居住,又将定九州后的宝藏埋在婆桫当作补偿。
古往今来不少人渴望寻到婆桫得到宝藏,但更多的是穷极一生也没结果。周涣心中疑惑,莫非雨师妾也想得到那笔宝藏?能穿七层星河缎的人会缺钱?或者……那批宝藏是崇明玉?
“怕了?”见他许久没反应,雨师妾冷冷一笑。
男人天生对怕了、不行等词有种炽热的叛逆感,周涣不服道:“谁怕了?只是好气你为何要去婆桫。”
“婆桫?好巧,我们也要去婆桫,不如同行?”话落,却是方才求情的人出声。几个高高壮壮的人影从座间豁然起立,如拔地生悍柳,眼神精亮地打量他们。
第23章 山鬼(1)
西南而行,越深入腹地愈发寂寥无人,深刻落实贯彻“荒无人烟”一词。
周涣本便闹腾性子喜欢逗猫惹狗,还在无名山时没少随师兄上蹿下跳,赶了几天路憋得慌,便退而求其次找到雨师妾。
雨师妾常年摆着苦大仇深的一张脸,喊她时常常是魂不在身,只有再喊一次才会从认真沉闷的思考中抽神回应,但那张嘴里永远蹦不出什么好话,常常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给气得半死。
按理说这样该养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觉悟,但周涣很奇怪为什么自己不长记性。想了想为什么每次上一刻被怼了下一刻还是会好了伤疤忘了疼继续撩拨,想了半天,最终得出结论是很好玩。
这几天阳光正好,他顶着和煦的春阳冥思苦想得出这个答案,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讨嫌。
讨嫌归讨嫌,雨师妾也不能将他怎么样。这天她正问他问题,二人一问一答,旁边是茶棚里请求同行的侠士,迎面走来一个荷锄的农家汉子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
那不过是普通农夫,没什么稀奇,同伴视若无睹,雨师妾目不斜视,周涣冲他礼节性笑了笑,农家汉子的目光依旧热情而袒露,像牛皮糖紧紧地粘在他脸上。
周涣摸了摸脸道:“雨师姐姐,我脸上有什么怪东西?”
雨师妾道:“把称呼给我改了。”
周涣笑道:“别嘛,我觉得挺好听的啊,雨师姐姐雨师姐姐~”
要不跟孟惊寒说徒弟死了?雨师妾心想。
盯得久了,队长有些不满地啧了一声,农夫愣了会儿丢掉锄头扑过来激动嚎叫说:“是人啊!是活人啊!终于有人了!总算有人救咱们村子了!”热切地握住看起来最正气凛然也最好说话的周涣的手:“道长你一定要替我们做主啊!”
农夫带他们来到一个小山村,村口几个孩童在玩过家家,小孩子端着稀泥巴和薜荔果就要往嘴里送,大孩子冲出来拍掉手里的树叶,喊道:“青勾子娃娃哈戳戳的,好讨嫌哟!”
这口音颇有意思,周涣试着学了一下,雨师妾劝道:“遇到什么便学?你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意思吗?”
周涣道:“什么意思?”
雨师妾解释了,听罢周涣食指在面前囫囵画了个圈,扬着笑脸看她:“嗳,也不是什么脏话嘛,还挺生动形象的,你怎么知道的?”
雨师妾顿了顿,眼睛多了些异样的颜色,道:“你在这生活几年也会知道。”
周涣一时愣住,这意思是她生活在这一带?以前一直不知道她的事,他只当是师父的神秘故友常找师父坐忘商榷。
进入厅堂,村长早热情地在门口站着亲自相迎,自述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