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照心口一窒:他果真是想起来了!
既然他说是承天楼失火那夜,那么这段日子他都一直将此事压在心底,表现同平常无异,骗过了所有人,包括裴照。
李承鄞愀然不乐,忽地道:“……我既能想起,那她也会想起!”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不断在殿中踱步,口中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裴照的心中忽然升起这样的感觉,他觉得这位他一直甚是敬重的主子,那般少年意气、杀伐果断,竟也有如今这般神志不清的时候。
李承鄞半倚在塌上,忽然道:“忘川!”
裴照犹疑道:“什么?”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
裴照根本不相信忘川水能让人忘记一切忧愁。那时他在山崖下找到了李承鄞与九公主,发现他们奄奄一息,双双失忆。他想到了许多理由,也不信是因为喝了忘川水才忘情的缘故。
“殿下……”裴照觉得自己再不开口,实在有失身为人臣的本分,“忘川不过是一个传说,怎么能以此为寄托……”
而李承鄞根本听不进他的劝慰,只是不住道:“……就这样办!”他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走去揽住裴照的肩,道:“阿照,如今我最信任的便只有你。你速速带上人马去西凉,找到那时我与她跳下的忘川,将忘川水带回来!”
裴照纵是一向镇定自若,听了李承鄞这话也惊异万分。怔了半晌,他才张口讷讷道:“殿下……”
李承鄞道:“你莫要劝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裴照站在李承鄞身前,静静顿首。李承鄞是大唐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是东宫中身份最荣耀的人。而现在,他无力地靠在桌前,神色疲惫又狂热。
自跟在他身边,裴照就从未见过他这般失魂落魄、近似癫狂的样子。
……
裴照拉住缰绳,仰头望着山崖嶙峋。三年前,李承鄞与九公主从崖上纵身一跃。他本来以为他们必死无疑,还是怀着微渺的希望,领军下崖寻找。
没想到,就在他即将失望之际,找到他们二人。
他们的衣服打住了一个死结,难解难分。
……
一路上,裴照神色沉重。随行兵卒以为此行是要完成什么艰巨的任务,皆一言不发。
裴照拿过地图,略微瞧了一眼,便指着落日的方向道:“继续西行。”
“将军,再向西是一片峡谷,杳无人烟……”将士自知失言。
裴照道:“到了那里,取了东西,我们便转道回上京。”
“将军……”
“下潭取水。”
裴照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力。羽林卫大都是年轻士兵,没想到此次前往西域是如此清闲的活计,低低欢呼了一声便都脱了甲胄,��进青碧的潭水。
他们扛来盛水的用具。
“将军,这是什么地方?咱们绘的地图上怎么没有标明。”
“这是忘川。”裴照抬首望着明朗的日光,惘然道:“传说这里的水能够忘情。”
连他自己也没有发觉自己对旁人说了这句话。
“嗬,”年轻的将士爽朗一笑,“将军,你是故事听多了罢?”
裴照望着他,想笑一下,却笑不出来。最终笑容僵在脸上。将士以为自己说错话了,惶恐道:“将军恕罪,将军恕罪!”
裴照回过神来,轻轻摇了下头,拍了他的肩道:“无事。”
是,故事听得多了,也看得多了。现在,他不自觉地已走入故事中了。
待到回了上京,一入东宫,李承鄞竟亲自在门前等候。他客气表达了宽慰,便急切地朝车队一眺,一副欢欣雀跃的样子。舟车劳顿不算什么,裴照是金吾将军,这点苦头倒也吃得起。只是他没想见,李承鄞即刻下令,派人在九公主殿中煎了数十副不同的汤剂呈上。
真是荒唐。
纵是荒唐,裴照还是没忍住,跟着李承鄞一块儿过去了。
身体上的苦痛是远远比不得心上苦痛的。明明此次西行,吃苦受累的都是自己,他却觉得十分可怜的是他们二人。
他也不知道是更可怜九公主,还是可怜太子殿下。一个茫无所知,一个明知故犯,都是糊涂人。
九公主趁着人不注意,悄悄朝他做了鬼脸。便是东宫,也未能磨去她一身的朝气蓬勃。只是或许是他想得太多的缘故,他总觉得九公主的笑容藏了许多他读不懂的东西。
李承鄞随着九公主的动作瞥了过来。裴照与他目光相遇时,不自觉打了个哆嗦。
裴照想起母亲叮嘱过自己的,皇宫中最不缺聪明人,却不能表现得太聪明。遇见什么,看破不说破。
他知道,李承鄞并不像他所表现出的那样无懈可击。
第25章 除却巫山不是云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放过这篇番外的一部分,今天补齐了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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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公主咬着唇,忽然问道:“好久没见赵良娣了。”她的语气平平淡淡,好像只是乍一想起随口问一句,又像是思虑颇久故意探询。
珞熙手里捏着叶子牌,听着九公主这样问,心下一惊。她装作垂目看牌的样子,仔细观察九公主的神色。
赵家早就倒了。赵家家主以谋反的罪名被斩首,赵家十二岁以上的男子都被问罪,十二以下的孩童及家族女子皆被流放。
气数已尽,莫过如此。东宫顾念赵瑟瑟侍奉多年,留她一条性命。前天夜里,李承鄞悄悄置办酒菜去了冷宫,当时珞熙从裴照那听了消息,还觉得百般不解。第二日,便听了赵庶人饮毒自尽的消息。
只是在这东宫,生死一念间,来去一场空。女人像是花朵,花期甚短。赵良娣曾是东宫万紫千红中开得最灿烈的那一朵,如今香消玉损,便如一阵风,去了再无人记得。
珞熙好像是在思衬该怎样出牌,迟迟不言。她心中并无波澜。上京出身的女子,入了这宫廷,早该想到自己的命运。
千回百转之间,珞熙心中已闪过无数念头。她神色如常,并未表现出惊奇,缓缓道:“她回家了,不在东宫。”
九公主冁然笑道:“啊?还能回家啊?”
珞熙略抬眸瞧了她一眼,只见九公主一副欢欣鼓舞的样子,眼睛都放出光来,不由得心中一疼。九公主从小在西凉长大,心性单纯无邪,怎么知道东宫这些阴森之处。
“是啊,”珞熙定下心思,抛出一张牌,压在桌上,“从前她侍奉的好,甚得宠爱,自然想回家就回家了。你看宫里的侍女,有在宫里过了一生的,但也有到了年纪放回家的。”
总的九公主不懂这些,如今只需给赵瑟瑟的离去寻一个合适的理由。
珞熙没想到,九公主一丝顾虑也无,对她所说深信不疑,连声道好羡慕。为了加深这个谎言的真实性,珞熙心头一跳,趁热打铁,又暗示九公主,博得李承鄞高兴,不定能回西凉去。
九公主一向思念故土,从珞熙话中听出这般寓意,更是惊喜万分。只是喜悦之中,她的眉宇间仍带着几番忧愁,问道:“赵良娣以后不回来了?”
赵瑟瑟的尸身早被扔进了乱葬岗。珞熙想到此处,依旧十分镇定,淡淡道:“是呀,不回来了。以后东宫就你一个。”
原来九公主还想着赵瑟瑟的伤疤,特意为她寻了舒痕膏药,此时听闻再也不能见到她,九公主一副惋惜懊恼的神情。
珞熙心中忽地烦乱无比。她将叶子牌按着顺序放在手心,那些叶子却在她眼前晃。小枫啊小枫,珞熙心道,你真是傻。赵瑟瑟那般心机深沉之人,也值得你这般惦念?
旋即又是一叹。阖宫上下,若说谁会为了赵瑟瑟的死而伤心,珞熙只能想到是九公主了。
“你对她可真好。但……”她话音一转:“小枫,我赢了。”
……
李承鄞宣旨请八公主入宫。珞熙正疑惑,不晓得是多么要紧的事儿,到了却没想见,李承鄞是让她协助管理东宫的财务进账。
之后每逢十五,珞熙都会入东宫侧殿,同东宫女官商量事宜。
原来是李承鄞从来就没打算让九公主去管碎账,从前托着宠爱的名义,让良娣掌管东宫,直忙得她从早到晚焦头烂额。赵瑟瑟也是个被卖得一干二净还帮人数钱的主儿,被李承鄞摆了一道还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