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微怔了怔,心中渐渐明朗。她转过身,面对萧何正色一揖:“在下无名无姓,萧叔若不嫌弃,叫我一声丫头便可。”
萧何终于从事务中抬起了头,看了她许久,笑了:
“自然不嫌弃的,丫头。”
那日方过午宾客便散得差不多了,唯独刘季还留在堂上和吕公对饮。云微一直等到了夕阳西下,才见他们从楼上缓步下来。
这两人身形摇晃得好像下一秒就要摔倒一样,云微正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扶一把,便听见萧何朝她说:“丫头放心,刘季饮酒向来浅沾辄有醉意,可即便是喝上三大缸也不会醉倒,酒量好得很。”
云微有些惊奇,有醉意却不醉倒,刘季叔也真是个奇人。
那厢刘季已和吕公称兄道弟地攀谈了很久,吕公拉着刘季的手一边拍着一边说道:“我平日里啊,常给人相面,今日见了老弟你……嗝,却一定要说上一说。”
这吕公肯定醉得不轻,云微心想。
“老弟你啊,生得气宇轩昂,经我相面之人,没人能比得上你的好,千万千万,听老哥一句劝,好自珍爱,将来必成大业!”
刘季点头不迭满口说着好,云微见此不禁摇头。吕公仍拖着他的手,昏沉沉道:“我有一个女儿,性情颇为良顺,老弟若不嫌弃,我啊,愿把她许配与你,做个洒扫的妻妾……”
……什么?
云微猛呛一口差点咳出来。
那吕公一脸苦口婆心千叮咛万嘱咐,怎么看也不像是戏言。刘季听了更是乐得不行,一口便答应了下来。云微的面部表情已经僵硬了,这居然,说成了一门亲事?
这两个人,还真挺不拘小节的……
“看来他二人还未尽兴,我们便先回吧。”一旁萧何习以为常一般说道,云微看了几眼那两个不停发出笑声和嗝声的人影,小跑几步跟了上去。
“萧叔,”她发问,“这样无妨?”
“难得吕公器重,刘季这个年纪,也应成家了。”萧何回道,旋即笑了笑,“说不准何时,沛县又要热闹一番了。”
云微沉默,萧何也不介意,就这样安静地走了许久。拐过一个街口,已能遥遥看见樊叔的铺子,云微终于问了出来:“我近日帮樊叔看店,听闻了一些传言……”
萧何放慢了脚步。
“传言沛县令与吕公相熟,”云微的声音不自觉低了下去,“之前也有意说合亲事,吕公似乎没有答应。今天这……”
“吕公大智,看人一向准。”萧何说道,顿了顿,“世道如斯,早日寻得一人托付,总归是好的。”
云微抿起嘴唇,琢磨着那几个字眼,缓缓点头。
“丫头要是得闲,改日便上我这来坐坐。”萧何对她宽厚一笑,停在了铺子前,“日后可能有不少地方,要拜托丫头了。”
听出了话外含着深意,云微攥了攥衣角,沉声回道:“一定。”
作者有话要说:我就是有些好奇……之前有没有人猜到刘季带云微去见的人是谁
第60章 五十九
结果婚姻之事还未开始操办,郡中征徭役的命令便下来了。刘季作为亭长押着一群人启程去骊山,一两个月仍没有消息,县城里头风言已开始传他放了那些征夫自己也逃了,樊叔听闻后日日着急,但也没有办法。
云微惦记着这事,近日碰上萧何问了几句,萧何当时正整理着面前的卷轴,一边去取下一份,一边让她告诉樊哙不必担心,这种事在沛县已非头一回,官吏们早已管不得了。
云微点头答应。对门的酒楼里跑进去一人,和里面的食客说了些什么,轰一声整条街都炸开了。
渔阳役屯长陈胜吴广,于大泽乡反。
近千戍卒揭竿而起,杀将尉攻蕲县,连克三城势如破竹。临近郡县响应如云,纷纷据城叛秦。云微怔怔地看着街上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回头见萧何停了笔,神色凝重地望向她。
门外的传报穿堂而入:“沛县令至――”
云微听见了脸色变了变,正欲避开,萧何却示意她留下。来回的片刻沛令已步入堂内。萧何恭敬起身,二人交谈了一阵,便约下时刻明日商议。云微看着沛令出门登车离去。萧何看着扬起的烟尘,面色郑重地转向她。
“丫头,”他说道,“我听樊老弟说,你会武?”
云微心头一颤。
第二日一早萧何同曹参一块到沛令处议事,出来已是下午。他找到在一边等着的樊哙,对他说自己已劝沛令召集流亡在外的人归来举兵响应,让他出城去寻刘季。樊哙听了面色转喜,连忙要立即启程,萧何却拦下云微说,这丫头得留在城里。
云微猛地回头看向萧何,却见他抬头看向城楼上,沛令立在栏后目送着樊叔策马飞奔出城。周围的人似是听闻了传开的消息,纷纷议论着沛县如要反秦,县里的平头百姓该会是如何命运。天色渐暗,她随萧何往回走,入秋后夜晚的凉气变重,云微像感觉到什么一般回头,看见远处的城门缓缓关上。
一股寒流骤然贯遍她全身。她赶忙示意萧何朝那边看,后者却将一个粗布包着的物什塞到她手中。触到那东西在布帛下冷硬的曲线,云微的手狠狠一震,那是一柄短刀。
“后院马厩还余一匹马,城楼背面有一山,从来人烟稀少。”萧何低声对她说道,余光瞥见楼头沛令的身影已步入了室内,“从山腰可自楼后入,现下官吏们已经散了,沛令不习武。丫头,愿意帮萧叔这个忙吗?”
日落后的黑暗如遮天的巨幕寸寸展开,夜风吹过手心阵阵汗湿的冰凉,云微克制着紧张的情绪,回问道:“那萧叔怎么办?”
“我与曹参出城找他们,”萧何语速不变,“沛令必会使人拿我二人,丫头不必担心藏在山里被发现。介时一闻城中喧闹,便立即动手。”
云微深吸气,手猛地握紧将短刀收入袖中。“好。”她抿了抿嘴唇,看见萧何眼底滑过的一丝欣慰,“萧叔保重。”
宵禁未下,街上的行人突见一箭带着一卷布帛射入城中,好事者启信阅之,竟是逃亡在外的刘季等人告发县令出尔反尔,欲杀逃亡在外者而号令城中人。消息传开沛县顿时一片哗然,人们奔走着计议如何逃命,却听一声惨叫自城楼内传出,众人被骇得刹那静默,片刻后楼上一人被推出摔在门前地上,那身着官袍的县令仰躺在那,一柄短刀没入前胸。
城中轰一声闹开了,数百人涌上前硬是将城门打开,门外的一列人策马飞驰而入,穿过潮水般的人群直抵城楼下。为首的刘季翻身下马,借着楼外的飞檐几步跃至楼顶,毅然拔出腰间长剑,挥手斩断了楼头的秦军旗帜。
二世元年十月,沛县举兵反。
周围不少郡县仍在秦的管辖下,消息传出后都在集结驻军准备抵御。刘季被举为沛公后席都没顾上摆,便马不停蹄地去拉拢沛县里的公族、招兵买马。所幸刘季平日交游甚广,颇有仗义之名,再加上追随的萧何曹参等人原本都在沛县为官,威望尚在,事情进展顺畅,转眼便募得了义军三千。
召集的士卒不少未曾打过仗,曹参主持操练,赈粮备马收兵一堆杂务便全堆到萧何头上。从起事那日起云微便被他无限期借走了,不论人丁还是粮饷清点起来俱冗杂琐碎,几个县里的小吏试了一阵手忙脚乱,萧何便支了他们去屯运物资,独留下云微一个人随他做事。
为了和周围郡县的秦军争抢时机,几天下来她随萧何夜以继日地跑遍了大半个沛县。一次萧何见云微的指节处的水泡已经磨破,问她要不歇一阵,云微摆了摆手,她知道萧何日日和不同的人周旋,已有连续三天没歇息超过一时辰了。萧何见此叹了口气,拍了拍她肩头,看她上马娴熟地拉紧缰绳,扬鞭策马奔出。
这趟去的已是沛县最后一个世族处,募完了这家的粮,便随时可以出兵了。萧何走到大门前叩了叩,不一会里面出来一人,萧何示意云微跟上,抬步走入府中。云微快走几步正欲跨过门槛,却被方才迎接的那人拦了下来。
“你是什么人?”那人打量着云微身上的粗布衣衫,脸上露出了几分不屑。
“她亦是沛公麾下之人,此番随萧某前来拜访,”萧何回过头道,语气不咸不淡,“阁下多虑了,让她入内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