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愿费时间解答,实是多谢了。”颜路俯身作揖,低下头时脸上却浮出一丝无可奈何。原准备为师弟牵制住大师兄,让他在一段时间内都莫要出门,便不会见到他和贺姑娘与那不知来自于何的敌人缠斗。谁知随意一处疑惑,竟然使大师兄沉思不辍,倒是把他自己牵制在这里。
颜路再抬头看了一眼窗外,但愿他们二人顺利吧。
张良把呛得不停咳嗽的云微拖上岸,再低头摘去粘在衣裳上的水草和泥土。待清理得差不多了,转头看向云微,后者俯身伏在草地上,正在艰难地喘着气。
张良不叫她,目光落在姑娘那条灰白色的发带上,此时已经顺着辫子滑到发尾,原本束起的头发散得乱七八糟,遮住了脸,只有两只手从阴影中伸出来,整个人活像从井中爬出的女鬼。那回被汤水浇了头,走出去时估计也像现在这样吧,张良暗想,便见姑娘一个仰头,把头发尽数甩回脑后,转而看向他。
“你……”伸出一只手指,“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你会水。”张良淡淡道。
云微一口气没顺过来,咳嗽了几声,抬手用手背抹了抹脸,片刻,挪动着双脚站起身来。这下看清楚了,湿透的灰衣灰裤上东一块西一块地沾满了污泥,把散下来的头发拨到前面还能依稀看见暗绿色的水草。张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梳着长发把上面的泥巴和草弄下来,新升起的月亮投下柔和而又微弱的光,难以让人区分灰褐色的污泥和黑色的头发,突然道:“天黑了。”
云微皱着眉抬起头,双手还停留在头发之上,神色却不疑惑,只是一副很没好气的样子。张良见了忽然生出想笑得感觉,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兀自续上方才的话:“城内已戒严,你若是想回去,也是没有方法。”
云微默默看着他,眼神中有那么一点瞪视的意味,怎说他也不敢把自己赶走,行踪暴露了丁掌柜可是会倒霉的,小圣贤庄也脱不了干系。只是入秋后天气转冷得快,方入夜便已经冷得让人想打抖。
张良平静地回视着她,半晌,开口道:“在这里站着也不是办法。师兄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你便随我回屋换身干净衣服罢了。”
云微望着张良转过身后迈步离开的背影,即便是湿了衣衫和头发,走路的姿态仍是不减儒家三当家的风度。大致清理了一下衣服上的污泥,云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泥地里,跟上张良的步伐。晚风阵阵吹拂,背后却骤然袭来一丝冻人的寒意,逼得她冷汗浆出。云微慌忙回头,心脏仍在胸膛中快速地跳动,背后却只有枯黄的叶片随着风落到水面上,泛起涟漪,别无他物。
张良走出几步,发现后面没有动静,回头见云微转过头去看着身后的湖面,出声:“怎么了?”
“没什么。”云微迅速转回头,低头再迈步。刘海沾水硌着眼睛不舒服,她便伸手梳掉上面的水,拨到一旁。
张良看着她,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毛。
第23章 二十三
左拐右拐进了一个陌生的院子,云微也实在没什么力气再四处观察了。或许是因为腿酸得提不起来,这一路上才更明显地感觉到脚踩在草地里和石板路上硌得慌。进屋时她只是环视一周,心中哀叹:要死,没生火。
张良抬手将灯点起,云微这才看清了自己衣服的惨状,心中又是一声哀叹,不知回客栈之后还能不能洗掉这些泥渍。余光扫过,点灯的张良正站在灯光的旁边,青色衣裳上的灰褐色泥点在对比之下愈发明显。
云微沉默地在一边看着。堂堂三当家也有狼狈的今天,如果这副形象不幸被掌门师尊看见了,她的目光随着转身推开一处房门的张良,又会怎样?再怎样,估计他也有免被责罚的办法吧。
不过他为什么就这样跳进湖里去了?按理来说,只要他落地后走到跳湖的地点,在桥上稍作俯视,便能清晰地看见一个人漂浮在水上,而且漂得不亦乐乎,根本没有不会水的迹象。就算是跑到那里,停下来低个头也是能看见一个人影和一圈水花的,那明显也是已经浮出,是可以自救的。刚好抢在她浮出水的前一刻翻身跳湖,如果他是故意的,这节奏把握得也还真是恶意满满。如果不是故意的,这样急慌慌地跳,若不是知道不可能,她自己都怀疑是不是她身上藏着什么重大机密,或者他要赶尽杀绝不留活口,就是那么一刻也不让她在这世上停留了。
难道是颜先生在她走之后把他给拒绝了?云微偏偏头,无意识地接下张良递过来的衣物,一边拐了个弯继续想着。所以他只需要完成最后一件事,救她一命,以赎这些日子欺侮她的罪过,不对,应该是受颜先生的仁慈嘱托解救一个萍水相逢之人,便觉得人生再无活理,悲从中来,哀不自胜,肝肠寸断,于是举身付清池?
云微理顺衣服的皱褶,系上腰带,挽着长出一小截的袖子。正揣摩着这种情况的可能性,风突然加紧。她扬手去拨吹到脸上的头发,墙角的灯却在一阵疾风之后噗一声熄灭。黑夜一下子反扑而上,吞噬残余的光亮,瞬间笼罩了整间屋子。云微手一抖,衣袖滑下,停顿片刻,一股强烈的恐惧感如洪水涌入,震得全身似乎都能听见心跳的砰砰声。即便是拼命压抑着,脑中的一个念头却隐隐萌动,不会是,不会是他们……
一个更强烈的念头霎时压倒了所有之前的思绪:逃离这里,现在马上逃离这里!云微拔腿便向门口冲去,长衫绊了一下脚,整个人几乎是扑到门上,猛地推开。门外月色明朗,夜风轻柔,耳边只有宁谧之下起伏的树叶的沙沙声。张良立在院子里,隔着十来步的距离。云微闭眼,什么都没有,她默默对自己说,什么都没有,想多了,再睁眼看张良,发现他侧对着自己,然而目光望向远方,一身白衣,在月光下竟显得气质柔和了不少。云微稳了稳变得急促的呼吸,抑制着本能地想快速跑过去从而远离这屋子的欲望,尽量平稳且平静地走过去。
张良背着手站在院子门口,回想着方才的情景。黑衣人、长刀、定住不动的秦国士兵、若有若无的一声唳鸣、奇谲而暗含阴阳之法的刀术……最后定格在回头时所见,她仓促答应,而后低头理了理刘海。
张良眼神暗凝,这个动作很熟悉,每每应对他最为刁难的一击时,她都会伸手理一理刘海。这是在快速地想着对策,或许是为了隐瞒些什么,而这被隐瞒的,很可能是他闻所未闻的事物。
耳边传来尖锐的开门声,他并没有转头。归于沉寂后好一阵子,才听见不急不缓,却又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张良这才转过头去,见她走来,衣裙似是太长而扰乱了她的脚步,双手却缩在袖子里。张良沉默不语,只转身道一句:“跟我来。”便迈开步子朝院外走去。听着身后紧随的脚步声,张良内心有一瞬的松动,疑心自己的打算是否真的正确。然而这只是一瞬,很快便消散了,步子也没有迟疑地踏出。
走在小圣贤庄内,云微发现天已经黑透了,方才还能分得清草地上的枯叶,现在只能隐约看出个轮廓。来时还觉得有些喧闹,走出来时便只觉得安静得可怕了。云微不知走在前面的人有何打算,只能够跟上他,听着两种不同的脚步声成为夜色中几乎唯一的声响。
张良停了下来,立在一幢颇大的房子前。云微看他定神察看了一会,抬步走到大门前,便跟了过去。张良伸手推门,格格的开门声惊得她寒毛竖起,不禁开口问:“这里是?”
张良示意她进门,随即绕到她身后,将门合上。“六艺馆。”平静无波的声音伴着关门的声响,直至砰地一声大门最终关上,从门口泻入的最后一丝月光完全湮没在黑暗中,随即便是一片寂静。
那种刚才走在路上一直在压制的恐惧此刻如猛兽从闸中跃出,云微抿着嘴唇,衣袖下的双手握拳以控制住手掌的颤抖。是他们,是他们,心中一次又一次地回放着这句话,尽管另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试图否定,终究也无法将其制止。一片漆黑,除了窗外漏进来的一点亮光,偌大的六艺馆内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云微睁大双眼,努力地适应着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