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有个声音问道。
她扭头,便看见大祭司的身影,站在她身后不远,正冲着她微笑。
他的面容一如许多年前那个黄昏之时。
“我……”帕帕罗特尔眨了眨眼,“我也不知道。”
“还真是个迷路的孩子。”大祭司笑了。
帕帕罗特尔想说自己已不是个孩子,话却在嘴边被无形的障碍所阻隔。
她张口结舌,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说,那些言语又始终凝不成文字。
这让她着急,焦躁感让她想像儿时一样在街上奔跑。
帕帕罗特尔唐突地跺了跺脚,一句话忽地就如同山洪爆发:
“我结婚了。”
“恭喜你。”
“他叫特里,他曾经见过你。”
“我记得他。”
“他说……会让我幸福。”
“你会得到的。”大祭司说,“你们一定能得到你们想要的。”
哎,总是这样。
因这城市是受到眷顾之城,那在城市上空游弋而过的翠羽长蛇庇佑着这城市的一切生灵。
她分明听见了锁链声正碰撞作响,绿松石制成的环扣摩擦着婆娑过她的耳根。
那本该神圣的玉石被用在了糟糕了事情上,她打了个冷颤,牙齿相互碰撞。
“您呢?”她脱口而出,“您会得到您想要的吗?”
大祭司没有回答,他再一次讳莫如深,一如他在许多年前得那个黄昏。
帕帕罗特尔注视着那张未曾改变的面容,恍惚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
那念头犹如坠落的飞鸟,它在半空折断论羽翼,只能摔落在她心底哀戚地鸣叫。
“你该回去了,孩子。”大祭司打断了她的思绪,他露出了一个浅薄的微笑,用手轻抚着她的额头,“——别再做梦了。”
其实她真的,早已不是个孩子。
可对神明来说,人类永远如同赤子。
帕帕罗特尔猛地惊醒,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睛,听见外头有风掠过。
身边,婚宴过后的特里正在酣睡,他们的呼吸在黑暗里均匀地绞在一起。
她五味杂陈地坐在黑夜里,凝望着遥远的吹拂过城市的风。
后来她又做梦。
梦里仍是那街道尽头的巨大神庙,她透过无数格查尔羽毛的装饰向里望去,听见了那建筑深处粗重的呼吸。
——那是神祇的气息。
她听见声音,遥远地徘徊在深邃的彼岸。
“你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因为托尔皮琴的梦想。”
“那建立光辉之城的梦想?”
“那庇护所有人们的梦想。”
“为此,你们建立了这座城市。”
“为此,我们庇佑了这座城市。”
“可现在,他已经离开了他的城市。”
窸窸窣窣。
鳞片相互摩擦。
昏暗中,传来了一声轻叹。
“即便如此……”那叹息声说,“我也会继续保护它。”
而后,她忽地意识到了。
——对他而言,这座城市,宛如诅咒。
第十五章托兰(4)
帕帕罗特尔醒来。
帕帕罗特尔生活。
帕帕罗特尔并不真的是只蝴蝶,她是个人。
帕帕罗特尔没有再见到过大祭司,她也很少再做梦了。
结婚后没几年,她和特里有了个女儿,一家三口过着自己的日子。
大祭司说得没错,他们总会得到他们想要的,他们是如此幸福,以至于万事万物都在他们眼中闪烁着光彩。
她的女儿渐渐长大,她开始为新的女孩儿讲故事:
讲那些托兰城过去的岁月,讲托尔皮琴张开的大网笼住了从而天降的飞鸟,讲那翠羽的长蛇如何用七年时间便将城市建立。
故事从父母到孩子,一辈接着一辈,它们流入心脏,融入血脉,在他们的皮肤下蜿蜒穿行,在他们的呼吸里沸腾翻涌。
可故事的主人,已有十年时间未曾出现在托兰的上空,祂的身姿已成为另一种传说,在人们的赞颂声中摇曳不止。
整整十年过去。
这一天,一根蜘蛛丝从天空垂向地面,有人顺着它来到了人的世界。
他踩着乐声般的步伐,一步步向着托兰城走来,于是从这一天起,这座城市迎来了它必然的毁灭。
帕帕罗特尔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面对这城市的灭亡。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巨人忽地冲进了托兰城里,它抓起身边的人就往嘴里塞去。
人们惊慌失措,城市的卫兵很快赶来,他们与它战斗,最终将黑曜石矛刺入了它的身体。
然而巨人的死并不是结束,而仅仅只是开始,没过多久,那尸体便开始膨胀,无数有毒的气体喷涌而出。
许多人死了,风里只有噩耗在不断传播,她的哥哥从广场那里回来,呆呆地坐在门口,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帕帕罗特尔去找他,他才终于动了动眼珠,注视着自己的妹妹。
“很多人死了。”他说。
而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安地注视着兄长。
他婆娑着自己手中的黑曜石长矛,又转过头,盯着那黑色的火山石。
然后他说:“已经没有神明在庇护这座城市了。”
特拉洛克不再带来雨水。
西佩·托克尔不再让种子萌发。
翡翠裙不再使沟渠满是流水。
她久违地又做了梦,梦里她再度跑过长长的街道。
路的尽头是四间羽毛装饰的屋子,其一金黄,其二湛蓝,其三雪白,其四赤红。
所有鸟羽而今都已暗淡,她跌跌撞撞地穿过它们,向着黑暗深处大声地叫喊。
无人回答她的声响,她的声音只是空落落地传开后消失在了黑暗里,残响绕梁而过,什么也不剩下。
不知不觉中,她停下了脚步,站在空落落的地方,鼻头发着酸。
她想哭,她想,想像个小女孩儿一样蹲在地上抱头痛哭。
可她终究没有:她已经不是个孩子,她懂得把所有心绪都狠狠压回心底,把它们揉碎了吞入腹中。
帕帕罗特尔就这样继续奔跑,在黑暗中、孤身一人。
她知道黑暗深处有些什么,她听过那里的声响,长蛇的呼吸回荡在屋脊间,翠色的羽毛在地面婆娑出细微的声响。
一旦知道了这一切,最终就不那么容易忘记,她向着黑暗中呼喊,声音没有秩序地穿过一片又一片黑暗:
“祭司大人……!”
声音和许多年前那个黄昏时分的重合在了一起。
漆黑里,忽然传来一声长叹。
已不再是女孩儿的女孩顿住了脚步,她慌张地向深处去,一步一步地、挪动起了脚步。
“祭司大人?”她问,声线发着抖。
错不了,那条翠羽的长蛇就藏在那里,她的眼睛能捕捉到蛇瞳反射出来的光。
那双金色的瞳孔全然不似他以人之姿出现时的模样,可它在暗中反光,让她得以找到他的踪迹。
长蛇抬眼向她,帕帕罗特尔的心口却因此紧紧地绷起——她发现,那双眼睛里没有她的身影。
他说:“你终于还是来了。”
女孩儿征在当场。
她听出了那声音中的虚弱,她想起城中流传已久的那个传闻:
大祭司已经身患重病,他甚至无法离开那座神庙。
流言是真的。
他病了,病得是如此之重,以至于在黑暗中看见了不该出现的幻影。
那幻影顺着夜风而来,它踩断掉落在地的笛子,撕碎了羽毛做的装饰。
在它眼中,火雨凝聚成黑色的石头,又在那石中升腾起渺茫的烟雾,不真切,朦朦胧胧地笼罩过万事万物、过去与将来。
女孩儿说不出话来,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自己曾向他提出的问题,忽地明白大祭司早已知道了他的答案。
——他认定自己已永远无法获得那些想要之物,所以他不再去期许什么,只能任由时间的只鳞片羽汇聚成此时此刻的幻像。
而这座城市阻拦住了他的退路。
帕帕罗特尔像从一场噩梦中苏醒。
她挣扎着,竭尽全力才能从床上起身,她坐在那儿喘息,只觉得胸口发闷。
伊兹曾经说,已经没有神明在庇护这座城市了,她觉得并非如此。
雨水不再落下,种子不再发芽,水渠已然干涸。
唯有风仍在越过托兰城的上空。
可那阵风无法阻拦托兰的毁灭,甚至,他也已经无法制止自身的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