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懒登宣城望乡楼——”
沈一戈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微微眯眼,直起身子望向海面,想要知道唱歌的那人究竟是谁。
“料见镜连尸骨留。”
沈一戈看向一旁的影,她还是原来的姿势,只是神色中带了几分悲凉。
“他朝无意再上楼——”
沈一戈听到苍老的声音被拖得长长的,却仍然中气十足,铁血之中又多了几分感伤。
“血仍殷,泪难休……”
“休”字气如游丝,却是余音袅袅,回旋在海上,永不停歇。
一叶扁舟晃晃悠悠地在浪花中飘荡,最后缓缓靠近,停在了岸边,歌者是一位老人,华发丛生,佝偻着腰,他上了岸,将小渔船停泊在岸边,慢慢地离开了。
“他在唱什么?”沈一戈有些疑惑地问道。
影想了想,道:“我好像听到了镜连二字,兴许是与镜连山有关的歌吧。”
“镜连?”沈一戈对这二字分外熟悉,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
邢庄站在二人身后,负手而立。“这歌名为《胭脂怨》,是宣城民妇的调子。讲得是文帝时,北魏妄图自天下第一险关万乘关口入主中原的事,易国地处万乘关前,为了保卫国家,易国军士血战于此,尸骨堆积。”
沈一戈有些讶异地看着邢庄,他一点也没察觉到邢庄的靠近。
“就这样?”影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缓声问道。
“也不尽然,现在我们所听到的只是一个数字罢了,可当时的易国并不强盛,一万军士已经是我国七八成的青壮年,战后,田地都是民妇们耕种。”邢庄轻叹一声:“万乘关以镜连山为基,两国在此交战。易国不敌,往国都建平求援于文帝,奈何哀帝怯懦,朝政为外戚把持,外戚沈氏愚蠢,欲以北魏灭易,蚕食易土,而不见弯刀逼喉之势,遂不应。易国血战,强征士卒充军。万乘关下,尸骨累计近万——‘尸骨填关,血染青天’,天寒,遂留军士尸骨于镜连山以南。易国不易,血意悲意难平,此恸,宣城又怎堪宣之于口?然民妇怨愤难平,于宣城望乡楼歌,便是这曲《胭脂怨》了。”
沈一戈哑然,他是听过这个故事的,只是他所听到的都是英雄踏马而归,举国欢庆的故事,从未说过易国的悲苦。
在温国人的眼中,易国地处中原,气候宜人,占用着肥沃的土地,四处扩张,却忘记了倘若没有易国阻拦,北魏长驱直入,温国以水战见长,面对骑兵毫无还手之力。
邢庄解下腰间的酒壶,灌了一口酒,咂咂嘴道:“这宣城的酒太甜,甜而不烈,不够味道,还是早些回大兴才好。”
影嗯了一声,提起裙摆,灵活地起身,动作轻盈灵活。反倒是沈一戈笨拙地扯着披风,不知道该如何起身。
“喏。”影伸出手,勾了勾手指。
沈一戈看向一旁的邢庄,见他眺望着远处,丝毫没有在意他,这才把手搭在影的手上,被她拉着站了起来。
大兴的雨总是来得快而急,腐烂的气息从墙角发散,弥漫了整个屋子。
“这屋子偏就算了,味道也差的厉害。”高挑女子在鼻前扇了扇,撇了撇嘴。
一旁的黑衣男子坐在长凳上,道:“那孩子睡着了,不要打扰他。”
“那你就不应该带他来,这是任务,是我们的信仰,不是看小孩的时间。”女子不满地说道。
身着素色长裙的小姑娘在屋内的几个金莲烛台间穿梭,点燃了所有的蜡烛。
屋内一下亮堂起来,一面架子上摆着数十个酒坛,小姑娘拿起竹勺盛了三杯酒摆在桌上。
“你倒是过得不错啊,连舟。”
名为“连舟”的小姑娘年纪约摸十四五岁,颊边还有梨涡,看起来乖巧可爱。
连舟莞尔,指尖摩挲着杯口,道:“还好,倒是遇上了不少有意思的人。杜若,你真要去找苏寰?”
“是啊,当年好歹也是同门,她如今孤儿寡母,不去不大合适,恰好那孩子年龄合适,与苏寰的孩子做个伴。两个孩子一起教也好。”杜若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道:“这样的烈酒,易国人喝不惯吧。”
“偏偏有人爱喝这‘呛喉’。”
白芷一向讨厌这样无意义的寒暄,插口道:“我要前往温国了,明日就走。”
“游说温国公沈却秦吗?”杜若唇角漾起笑意。“听闻温国公与易王、奋勇将军曾是挚友,这次温国的小公子前来大兴,也是邢庄亲自去迎。大人这样安排恐怕不大合适吧。”
白芷冷笑道:“世间本就没有无坚不摧的关系,何况他二人的关系本就不算密切。倒是你——”白芷眼波流转,眉宇间多了几分媚意。“利用了苏寰与郑奇世之后,还要杀人灭口吗?”
“此去并非一人,还是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为妙。”杜若仍旧是笑眯眯的样子。
白芷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收回视线:“真是恶心。”
“毕竟是为了天下大局,自然不能有纰漏。”
连舟只是撑着桌面自斟自酌,对他们说的似乎没有兴趣。
白芷勉强同意了这句话,随后道:“天地为盘,吾身为棋,行走黑白,博弈天下。”
杜若也复述道:“天地为盘,吾身为棋,行走黑白,博弈天下。”
连舟在二人之中扫视一番,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博弈天下。”
“来,公主殿下,这边。”侍女红鲤拿着一个彩球晃了晃。
这彩球是红鲤亲手编的,用七色线编织而成。
“给我给我!”周映晚伸出手喊道。
红鲤将彩球放进她的小手,看着她开心地在花丛中玩,随后看向一旁坐在石凳上一动不动的女子,轻叹一声,凑近她的身边,道:“贵妃娘娘,公主殿下都这么大了,您也开心些。”
华公主周映晚已经五岁,是周渭最喜爱的女儿,易国唯一的公主,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却都不如她受父亲的宠爱。
可她的母亲郑贵妃仍然惴惴不安,红鲤还记得周映晚满月时,郑贵妃小心翼翼的样子。
她怯怯问道:“王上生气吗?我未能诞下王子……”
郑贵妃是郑国的公主,郑国相较于易国算是小国,她自从到了易国之后便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惹恼了易王,即使她已经为他诞下第一个孩子,可站在那个乱军丛中夺下王位的男人面前,她还是会胆怯。
那个男人,如她的父王所说一般,眼含凶光,纵使他并不算高大威猛,可他周身的凛然气质让人禁不住心生畏惧。
“母妃!你看!”周映晚说完,一下将彩球抛了起来,随后又准确无误地接住了它。
郑贵妃眉头舒展,轻笑:“你啊,小心摔倒。”
“我才不会摔倒呢!”周映晚把彩球抛的更高,正要跳起来接住彩球,却踩住了裙摆,向后跌倒。
郑贵妃大惊失色,站起来就要向她奔去。
“阿晚,又不听你母妃的话了?”周渭一手扶着小女儿,一手接住了彩球,笑着问道。
周映晚微微一愣,最后一下跳起来,开心地扑过去:“阿父!阿晚想你了!”
周渭将手里的彩球递给她,道:“我怎么看不出你想我了。”
周映晚撇撇嘴,道:“阿父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想阿父呢?”
周渭被她逗笑,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尖:“就你有理。”
一旁的郑贵妃这时才插上话,行万福礼道:
“臣妾拜见王上。”
周渭在她拜倒前挽着她,道:“你身体弱,不必行大礼。”
郑贵妃乖巧地应了一声。
“阿父阿父,阿晚马上要过生辰了,五岁啦,阿父要送阿晚什么礼物啊?”
周渭有些好笑,拉着她坐在石凳上,问道:“你想要什么礼物?”
周映晚歪着头想了想,好一阵子才郑重地说道:“阿晚要出宫去玩,去看戏,买络子,吃糖人。”
周渭看着周映晚期待的眼神,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道:“和你姑姑一模一样,总是好奇外面的世界。送礼物可以,不过你也要答应阿父一件事情。”
“什么事啊?”周映晚眼巴巴地看着他。
周渭笑而不语,看向一旁的郑贵妃,问道:“身体可好些了?我听太医院的人说,你最近身子又不大好,需要滋补。”
郑贵妃小声道:“谢王上关爱,臣妾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