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邈都快震惊了,慢动作般地找了个坐具坐下来:“袁公路好本事啊。那我们现在还是快撤兵吧。”
“不能撤。”两个声音几乎是同时喊出这句话。
一个是郭嘉,另一个就是匆匆进来的刘备。
郭嘉:MMP,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断我话?
“孟德公也是收到了陛下染疫的消息了吧。”刘备气都没喘匀就开口说道,“且不说后方有仲华公坐镇,陛下定然无恙,我们这些人不通医术,回去也帮不上忙呀。寿春城中藏兵十万,若是我们仓皇而逃,袁术趁机追击,就是死伤惨重的大败啊!孟德公三思。”
“玄德公真知灼见。”虽然提防刘备很久了,但郭嘉这个时候一点都不吝啬赞美。
张邈瞪眼:“你们还想打一仗再走?军心动摇,援兵尽退,怎么打?”
郭嘉不和张邈争辩,只在曹操这边下功夫。“主公,哀兵必胜。且眼下这局势——”他压低声音,凑到曹操耳边,“可有马陵减灶的先机?”
春秋战国时期,孙膑率领的齐军用假装灶火减少的方法示弱,让魏军误以为其部队不断有人逃亡,实则埋伏道旁伺机而动,最终大败魏国十万大军,俘虏魏太子,魏军主帅庞涓自杀,史称马陵之战。
教科书一般的示弱伏击战。
曹操秒懂,盯着郭嘉就笑起来。这是自收到皇帝患病的消息以来他第一次笑。张邈、刘备被他笑得毛骨悚然。
“孟德公?”
“打,玄德,打。”曹操拉过刘备,“你带领部众,如此这般……”
后来据《魏书》记载,汉献帝七年十月,袁术阴刺汉帝于河东,意图动摇太祖军心,解救寿春的困局。太祖听从郭嘉的计谋,撤兵到豫州汝南郡内,在慎县附近的森林中伏击追兵,斩获二万。袁术不敢再追,双方在豫、扬边境对峙,直到十二月大雪封路,才各自罢兵。
入冬了,许县学宫被初雪覆盖上一层白色。空旷的广场上白茫茫一片,只有黑色的石经无声伫立着,不被人事的变迁所打扰。
小皇帝刚刚迁回许县的时候,许县也着实戒严过一阵。对瘟疫的恐慌,是人类群体记忆最深处的伤疤之一。但随着时间进到十二月,从城中到乡村都没有发现新的虏疮病患,这才渐渐让人放下心来。
“皇帝是真的痊愈了。”茶楼酒肆中又有了出来闲谈的士子,只是比起夏季的盛景,萧条得不是一点两点。
“还是仲华公本事。我可听说,她没去河东之前,那里得虏疮的是病一个死一个,杨太尉他们就差给天子准备棺木了。”
“别说天子了吧,那一位能不能继续当天子还不知道呢。”
“你瞎说什么?”
“我瞎说?你没见整个十一月,皇帝连面都没露吗?皇帝没露面,可夏侯充的脸可是有人见过的,吓得人当场就吐了。”
“非议天子,你还反了不成?小心治你一个大不敬的罪名。”
“事实如此,我说与不说,也阻挡不了那些高门显贵出了梅冰阁就跑路啊。学宫周围的客栈都关了几十家了。”
“唉,汉帝来许县也不过一年时间,怎么就急转直下到这种地步了?以后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哦。”
“要我说,袁术能出毒计,也是个做大事的人。”
“怎么,你不会准备南下投奔袁术吧?袁公路可是被曹公压着打啊,你找他?还不如找袁绍。”
“你们——曹氏也好,朝廷也好,都对你们不薄啊!如今正是艰难的时候,就要抛弃故主吗?”
“这……这……天子有所不测,也是曹家护卫不周嘛……没准是曹家自己下手……”
“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天子如今不过是略有缺陷,孟德公差点死在寿春城下,仲华公的学宫也人走茶凉。你不相信仲华公对待陛下的一片真心,也要信他们不是蠢货吧。”
流言甚嚣尘上,许县处于巨大的变动之中。有人留下,更多的人离开。宽敞的街道上被泥泞的车辙印划出一道道伤痕,只有沉默的居民,会用竹枝做成的扫帚将它们慢慢清扫干净。
阿生更加忙碌了。
外聘的客座教师跑了不少,她想让名家、墨家这些小门派的学子们不失学,就只能亲自上阵。一天六个时辰的课,讲得喉咙都哑了,如今便只能以笔代纸。
“年底了,南岛又该有一批人毕业了。”她在小婢女川潭的搀扶下从墨家的庭院里出来,声音轻得如同羽毛一般,“调人来,还有印刷机。”
“诺,诺。主人您不要再说话了,保护嗓子。”
阿生于是住嘴,慢慢地走在布满积雪的广场上。夕阳洒下来,将雪地的一半照成橘红色,有一种温暖的美感,让人联想起火炉上热烘烘的烤番薯和冻柿子。
幼童们的说话声,从学宫外的大街上传来。
“你够得到吗?”
“你把我抬高些就够得到了。”
叽叽喳喳的,像雏鸟一样清脆。阿生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
川潭从大门往外望了望:“主人你看,是孩子们在树上挂绳结,给陛下祈福呢。”
我看见了,浮华和泡沫散去后,只有最朴素的人心还留在这里。
第149章 堕落
四十,四十一,四十二……深灰色的台阶,厚重地盘旋向上。两边墙壁上烧着蜡烛,不是蜂蜡,是最近才被开发出来的石蜡烛,明亮无味不说,还比蜂蜡要便宜。……四十八,四十九,五十。
从地面到角楼的高台,也不过五十层阶梯。
眼前豁然开朗,是被白雪覆盖的学宫青瓦,在脚下一路铺展开去。更远方,是街道、城墙与护城河。
刘协揉了揉左眼,不小心揉到了太阳穴上的天花痘疤,粗糙的手感是那样清晰。他吃吃地笑起来。
角楼下有人声,越来越多。有人在喊他,有人在哭,有人在哀求。但刘协什么都没听见。总归是没有去年那般多的,他想,来拜年的使者总归是没有去年年底那般多的。
即便那时候他才刚刚结束流亡生涯,也是有些许诸侯买账的;如今,只怕是看笑话的人更多。
刘协一拳砸在栏杆上,手指上的皮破了,猩红的液体滴在积雪上,仿佛发出“滋滋”的声音。他的内心从没有这么滚烫过,也从没有这么清醒过。
刘协翻出了栏杆。
再往前一步,就是生死边缘。
底下一片惊呼声。开始有人磕头,有人砸塔楼的大门,还有往他脚下死命堆积雪扔被褥的。
刘协笑了笑,他耳中嗡嗡响,其实什么喊话都听不进去。但他不用看也知道,跪得真心实意的是杨彪,砸门的是董承,推雪积被褥的是曹生。
只有曹子,会考虑最坏的结局,然后把下限填高。
人越来越多。一侧墙内是贵人,一侧墙外是百姓。乌泱泱的两大片。
“陛下,三思啊。”
“陛下,请不要抛弃我们啊。”
“陛下,陛下……”
刘协看了眼灰色的天空,眼前仿佛糊了一层白翳,大约是又开始下雪了。
“汉室倾没——”他声嘶力竭地喊,男童尚且没有变声的音色在极端情绪下是如此尖利,几乎刺穿人的耳膜,“朕与兄长皆为袁氏所害——此亡国灭家仇——今与天下人约,”
“灭袁氏者王之。”
“灭袁氏者王之!”
“灭袁氏者,王之——”
随着最后一声破音,小小的身影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仿佛扑向故乡的飞鸟。
“阿协——”
然而因为那紧急推起来的雪堆和被褥的缘故,刘协没能死成。三天后,还能在榻上苟延残喘。
他不肯吃东西,但架不住有人拿糖水参汤往他嘴里灌。
“你放我走吧。”威严繁华的寝宫深处,男孩在重伤高热中喃喃地说。
“陛下会好起来的。”那人说。
“你放我走吧,阿母。”
按在榻边的那只手猛烈颤抖起来。 “阿协,容貌算什么呢。哪怕不当皇帝,过普通人的日子……我能护住你……好死不如赖活着。”
“我能做的,都做了。现在走了,还能给四百年大汉留点尊严。世人能记住我的不易,而不是天长日久后,丑陋的样子。你就放我去吧。”
一阵长久的沉默。
“好。”
191年冬十二月,汉怀帝刘协自戕于许,年仅十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