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他再一次被卢苓韵害的破了功,从一个大忽悠变成了帮卢苓韵洗脱嫌疑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假设那针孔是致死原因,先不说从痕检结果来看,你根本就没靠近过他,单说从法医的判断,那针孔至少是在死亡三小时前造成的,而你那时候在学校训练,有着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要这都能怀疑到你身上,我就可以辞职回家写小说了。”
“嗯,有道理。”卢苓韵很认真地点了两下头。
“……”这角色反了吧?“针孔应该和他的死亡关系不大,除了这个,他身上还有着不少反复扎针留下的其他伤疤,而他的确是艾滋阳性,所以我们怀疑,包括后颈那个在内的所有针孔,都是他听信网上五花八门的艾滋治疗法,瞎折腾自己时留下的。他应该是自然死亡没错了,虽然无论是被害人家属还是他的父母,都不接受这个结果。”
自然死亡……吗?卢苓韵的目光闪了闪。
其实,不接受这个答案的人,还有一个。因为,让三小时前的针孔致死,常人觉得是不可能事件,在卢苓韵的心中,却可以不是。但……现在不是思考这个的时候。
“也难怪,一方是想将凶手千刀万剐,却被告知凶手就这么平平静静地去了;而另一方是直到现在,都还没从对儿子那虚假认知中清醒过来的父母,他们怎么可能接受儿子的死和儿子的罪。”卢苓韵说。
“虚假认知?”董硕敏锐地注意到了卢苓韵的措辞。
在董硕那会笑的老鹰一般的眼神下,卢苓韵不得不将与汪学姐的对话全盘托出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董硕感叹了句。
“可怜?怎么就可怜了?”卢苓韵却不知为何,竟被董硕这一句话给逗笑了,她微微眯起了眼,“不是有句话吗,不作死就不会死。他那父母不是作死是什么?早些发现了儿子的谎,早些注意了儿子的想法,又或者从一开始就不要把儿子绑在裤腰带上替他走路,事情根本不会成这样。”
“他不会叛逆,不会欺骗,不会自暴自弃,更不会杀人犯罪。孩子又不是父母的所有品,他们把孩子作没了,不反思自己……”
看见一个服务员端着盘血鸭出现在附近,好像是往自己这桌送的,卢苓韵便将剩下的话吞回去了。
“看你这样子,对为人父母的偏见好像不小。”服务员将菜送来之前,董硕见缝插针地来了一句。
服务员离开后,卢苓韵哼了一声,“可不是,你见过哪个孤儿院出身的人会对父母没偏见?不负责和占有,两个极端,本质上又有什么区别?”不软不硬地将董硕的又一次试探给化解了。
“……也是。”董硕觉得,这个话题有些进行不下去了,毕竟两人的经历是那么的不同,卢苓韵对父母的恨,是他这种在父慈母爱环境下长大的人所无法想象的,而他也没有任何立场可以反驳卢苓韵。
于是,他拿起筷子,缓解尴尬似的夹起了一块鸭肉,“开吃了。对了,你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我想说,”卢苓韵也拾起了筷子,“我以为你特意把我约出来,是想问我之前和邹祥平聊了什么。”
董硕拿筷子的手一顿,鸭肉掉在了桌子上。
“浪费粮食。”卢苓韵不经意地嘟囔了句。
董硕只好悻悻地把鸭肉又夹了起来塞进嘴里,并在心头反复念着“五秒原则,五秒原则”的四字经。
“你当自己瘦成了闪电不成,那么大个人躲在那小角落里偷听,我要还能看不见,那就是瞎子了。”虽然真没看见,“就算我瞎,邹祥平和莎姐不可能也瞎吧。”
董硕发现,卢苓韵这人,是越熟嘴巴就越毒的类型,和当初妹妹口中的形容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哪里和善了?哪里不得罪人了?是霜霜看走了眼,还是这卢苓韵只在自己面前这样?
“莎姐?”虽然心里吐槽了个不停,但董硕抓捕关键词的能力还是没有丝毫减弱。
“就是和我一起出来的那个混血,我表姐。”
“你还有表姐?”
“我也是五六年前才知道我还有表姐的,我外公估计没把那移民了的儿子当做儿子吧。”卢苓韵耸了耸肩。
五六年前,就是卢苓韵突然离开孤儿院自己生活的时候吗?董硕想着。
“我不是有意偷听的,虽然也什么都没听到。”
“哦。”
“所以你们聊了些什么?如果能告诉我的话。”
“能聊什么,都是他一个人像打了鸡血似的在讲他小时候的事。”
“他是你弟弟?”董硕明知故问。
“不是,年龄都对不上。他姐姐比我至少大了两岁,而且……”卢苓韵突然放下筷子,换了副沉重而惋惜的表情,“他姐姐的故事,应该也和你讲了吧?”
卢苓韵的表情很有传染能力,董硕的心情也变得沉重了起来。他犹豫地点了点头。
“虽然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是,一般来讲,像她那样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卢苓韵咬了下嘴唇,“能不能顺利长大成人是一回事,就算长大了,能没有任何心理阴影,没有半点精神疾病吗?好比多重人格、精神分裂、抑郁、自残……之类的?”
有个什么念头在董硕脑海中闪过,一起到来的,还有与卢苓韵认识以来,她的种种……
精神疾病,多重人格……?
“我虽然算不上个多么优秀的人,但有一点至少是清楚的,”卢苓韵故意顿了顿,“我的精神,很正常。”
正常……
她说她不记得那晚发生的事,可她却又在现场;今晚,她刚开始和邹祥平聊天时那温柔的表情,与邹祥平碰到她的手后,突然转化的那冷漠的目光。和善的卢苓韵,冷漠的卢苓韵;普通学生姑娘的卢苓韵,还有那……嘴角一勾,眼角褶子却不会笑的卢苓韵。
都说,当人们怀疑起了某件事时,就会拼命去寻找能够证实这种怀疑的事实,越看什么越像,完完全全忽略了“判断”这种行为,是除了需要“证实”,还需要“证伪”的。此时的董硕就是这样,思绪像那长满了脚的蜈蚣,拦也拦不住地爬进他的脑袋,彻彻底底将他的判断带偏,使他越看卢苓韵越像……
这一头,董硕在忙着对付那些细思极恐的念头,那一头,卢苓韵却抬头看起了仙侠剧:从剧中人物的对话与装扮来看,似乎是到了神仙女主下凡的桥段。
“神仙。”
“嗯?”刚收回神的董硕,不太确定那是自己的幻听还是卢苓韵在讲话。
“我说这剧,”卢苓韵指了指董硕身后墙上挂着的液晶电视,“如果这世界上真有神仙,神仙真的操纵着凡人的命运,那么,他们是怎么看待这些用来描绘他们的仙侠剧的?可笑?愚蠢?”
“会觉得可爱也不一定。就像父母看着自己孩子作文里的自己似的。”董硕回了这么一句。
“父母?为什么古今中外里的神仙,都与‘创造人类’这四个字脱不了干系?”卢苓韵问。
“我个人觉得,古代传说中的神,更多是出于人类对自身来源的追溯,所以他们觉得,是神仙创造了自己,是神仙书写了自己的命运。而在现代,神仙更多则是代表着人类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的渴求,所以,现代的影视作品更倾向于,神仙拥有着人类没有的能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董硕说。
“能做到人类做不到之事的就是神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呵。”卢苓韵看着自己藏在桌面下的左手,自言自语着,“但实际上,对于几千年之前的古人来讲,我们现代人和神仙又有什么区别?现在做不到得不到的,未来的科技或许都能够做到。那么,未来的人,于我们来说,是神吗?”
未来的人,神。
董硕发现,自己从来没这么想过。又或者说,人类善于站在自己的立场看历史看未来,却很少将自己放在“历史”的角度,从“未来”往回看。只是,卢苓韵为什么会突然聊起这个?看电视的有感而发而已?
“你看过《银河帝国》吗?艾萨克的。”卢苓韵又问。(注2)
这次,董硕点了点头。
“里面有个词,叫做‘科学性宗教’。”
“科学性宗教的最主要特征:一切都能应验。其中,教徒是科技落后的王国的民众,而宗教之神‘银河圣灵’的本体,却是掌握前沿科技的‘基地’。”董硕懂卢苓韵说的是什么了,“所以,同样的,如果科技落后的古人是凡人,那我们就充当了神仙;如果我们是凡人,那未来的人,就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