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字字咬牙,字字入骨,那一刻,仿佛整个天地之间,只剩下他苍老的声音在一圈圈回荡。沈玦艰难地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脸庞冷肃得像崖上青松老石。
沈玦扶着戴圣言的手臂,垂下眼眸,惨然一笑,道:“好。”
“你可知你身为中宫内监,帝王家奴,不与圣上同心,而与诸臣同德,会有何后果?”
“我知道。”
“你可知若有朝一日,皇上厌倦你的劝谏,再有奸宦从中作梗,你蒙主厌弃,为主驱逐,你会如何?”
“我知道。”
“你可知道无论你做何努力,或许终你一生都摆脱不了奸宦权监之名,为百姓所唾,天下共弃?”
“我知道。”
夏侯潋听着沈玦清冷的声音,忽然觉得很难过,可他没有法子,谁都没有。
“好,好。”戴圣言哀戚地笑了笑,伸出手掌,道:“三击掌为誓。”
沈玦抿着唇,击上戴圣言枯槁的手掌。一下一下,清脆的掌声在窄小的屋子里回响,每一声都坚决而果断,遥遥传出去,一直传到他生命的尽头。
三下击完了,戴圣言看着眼前两个青年,露出悲伤的笑容。深深的疲惫从身体的最深处袭上来,天光忽然变得明亮又眩目,在那一刻,戴圣言忽然预感到了天命将近。
他伸出手,抚摸沈玦苍白的脸颊,这个孩子遭了太多苦,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所以他藏着私心,他犯了这辈子最大的错,他本该秉公执法,审他死罪,可他终于被私情裹挟,顺从了他的私心。
他怎么能送他去死?这孩子有这样倔强的眼睛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即使埋身在尘泥里,也要拼了命抬起头。他的心如此高傲,旁人可以践踏他的身躯,却践踏不了他高傲的心。戴圣言眼里流下泪来,撑着沈玦的手臂站起身子,把他往门外推:“去吧,去吧孩子,去做你该做的事。”
沈玦和夏侯潋再次磕头,出了小院。回头望去,老人立在深深庭院之中,慢慢变成一个黑不溜秋的影子。
沈玦转回头,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往马车那走。夏侯潋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条窄窄的胡同长得没有尽头,一直绵延,到无穷无绝,而沈玦独自走在那里,形单影只。夏侯潋很想赶上去,说少爷你不要一个人走啊,有我陪着你。
“夏侯,”原本侯在门外的司徒谨忽然走过来,低声道,“宗人府那边说太后秽乱宫帏,按例当赐鸩酒,前来向督主报备一声。督主这个模样…现在方便说么?”
夏侯潋停了步子,却仍然望着沈玦。
他攒起眉,眉宇之间忽然就冷峻了起来,“不必说,直接赐吧。”
司徒谨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太后的贴身大宫女朱夏,当如何处置?”
夏侯潋想起那个女人,在广灵寺的时候,她一个人坐在观音殿前落眼泪,大概是在为沈玦难过吧。
“她在哪?”夏侯潋问。
“宗人府。”
第83章 长夜未明
宗人府。
夕阳在金龙和玺上点染,一点点扩大,慢慢移上飞檐翘角,最后到屋顶的脊兽,鲜红如血。司徒谨为夏侯潋推开宗人府的红漆大门,露出黑洞洞的里间。
“我在这里等你,府衙快要落钥了,你快点。”司徒谨道。
夏侯潋点点头,提步跨过门槛。司徒谨站在夕阳底下,注视着他一步步没入黑暗。
朱夏面对墙壁坐在牢房里,她穿着白色的囚衣,长发披在肩头,远远看过去,像一个被遗弃的女鬼。夏侯潋走过去,跪坐在栅栏外面,将雁翎刀放在地上。
“你来了。”朱夏幽幽叹着气,仿佛早已知道今天的结局。
“是,我来了。”夏侯潋低声道。
“是厂臣派你来杀我的么?”
“不,是我自己来的。”夏侯潋垂着眼眸道,“我不信任你。李太后尚未出阁的时候你便是她的贴身丫鬟,你们相伴多年,情深义重。太后所知道的督主的秘辛,你也一清二楚,很抱歉,我必须杀了你。”
朱夏怔了怔,半晌之后,吃吃笑了起来,“情深义重……是呀,我陪着娘娘,从闺阁里的小姐到乾西五所的才人,我看着娘娘一步一步登顶,成了这紫禁城最尊贵的女人。可是她最后还是骗了我,她说她会放厂臣一条生路,她说她不舍得我做寡妇。可是后来呢,广灵寺进香是请君入瓮,厂臣便是那瓮中之鳖!她要杀厂臣,竟一点儿生机都不留!”
夏侯潋静静看着她。
朱夏慢慢站起来,木偶一般走到栅栏边上,看着空荡荡的黑暗,“可是厂臣便是真的么?什么情分呀,都是骗人的。他送我胭脂,关心我照顾我,都是骗我的,他只是想从我这儿探听娘娘的虚实罢了。他们都门儿清着呢,只有我脑子糊涂,摸不清真假,还以为娘娘待我情同姐妹,还以为厂臣真心爱我。”她低头看夏侯潋,凄然笑道,“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夏侯潋看着朱夏,昏暗的烛光里,她的眼睛里跃动着盈盈的光芒,凄楚又哀伤。他不知道怎么回答,沈玦欠她,这是事实。
夏侯潋默然半晌,道:“我无意替督主辩护,我只希望你记住,杀你的人是我夏侯潋。你去阎罗王那里告状不要告错了人,督主未曾下令要杀你,是我夏侯潋自作主张。”
朱夏嘲讽地笑起来,“哦?你就不怕遭报应么?你要背他的孽债,你就不怕阎王小鬼来拿你么!”
“朱夏姑娘,”夏侯潋低头看着自己布满细碎伤痕和老茧的手掌,那是多年拿刀磨出来的,“我们这种走夜路的人,迟早是要见鬼的。我早已做好了准备,督主的罪,我来偿,督主的报应,我来担。什么正邪善恶,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走夜路的人,只问好恶,不管是非。”
“你为什么要这样待他?是为了你们小时候的交情么?”朱夏额头抵着栅栏,望着夏侯潋,“你也和我一样傻啊……夏侯兄弟,他也不过是在利用你罢了,他待你好,是因为你身手出众,将来还能再为他挡刀。”
“朱夏姑娘,你不明白,他是别人的地狱,却是我的极乐。”夏侯潋不欲多说,拿起雁翎刀,从地上站起来,推开牢门,“姑娘,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朱夏直勾勾地看着夏侯潋,忽然明白了什么,轻声道:“你同我一样,你也爱他么?”
夏侯潋没说话。
朱夏笑起来,“我猜对了。是啊,他那样的人儿,谁不爱呢?我第一眼看见他的时候,他在天街上走,浩浩荡荡一群人,只他最显眼,鸦青色的团领也遮不住他的光彩,像从天边儿走下来的。要我说呀,紫禁城那些自诩天仙妃子的后妃,全都比不过他。”
她是真的很喜欢他呀!偌大的宫里,只他待她最好。她家里人只当她是摇钱树,寄来信十有八九是要银子。主子们只当她是奴婢,便是太后娘娘,于她而言也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分毫不能僭越。只有他,他和她一样,他们都是深深宫禁里的两个孤单的人儿。她以为他们可以互相温暖,可谁能料到,原来她从来不曾走进他的心。
她含着泪望着夏侯潋,“瞧,你是个男人,可你也爱他。”
“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夏侯潋问她。
朱夏侧着头笑道:“大约是欢喜的感觉吧。总觉得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伤,都是为了遇见他。遇见他,苦不苦了,伤不痛了,这辈子都欢喜了。”
这一次夏侯潋沉默了很久。他一直分不清亲人和爱人的区别,司徒谨说喜欢是温暖,朱夏说是欢喜,可是和亲人相守难道就没有这些感觉么?沈玦于他到底是什么人呢?他想这份欢喜他也尝到了的,可他不一样,他觉得他不止吃了一辈子的苦,他一定吃了很多辈子的苦,才能遇见沈玦这样好的人儿。
他按住自己的心口,他的心在腔子里一下一下地跳动,那里藏了一个哀霜般的少年的影子,是他密不可说的珍宝。
他忽然明白了,沈玦于他是亲人也是爱人。他爱他,所以他想和他成为亲人,这一辈子永不分离。那一瞬间,他忽然尝到了爱的滋味,那是他二十四年来头一回,心口酸酸痒痒,说不出是甜还是麻,可这滋味令人甘愿沉溺,永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