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泽眼中划过抹笑意,牵着我坐上了步辇。
两人坐定后,步辇缓慢升起,由海龙驮着向前。
我全程僵硬,脊背挺到发酸,而等着我的惊吓还不止于此。
宴席上,灵泽坐在座首,单独摆放膳食,龙座下群臣各分两边,离龙座越近的自然是越重要的人物。右手第一的是太子,第二的是紫云英,左手怎么样也该是墨焱这个公主排第一吧,结果高甲领着我直接走到了最前头那个位置让我坐下。
“那……焱,焱焱呢?”我有些茫然地问他。
“这儿。”他指着我身旁的座位道。
嗯?我现在到底是什么身份,竟然还能和太子平起平坐了?
宴席在月亮照进穹顶时开始,我无比别扭地忍受着各方投来的探究目光,以及对面太子那恨不得将我扒皮吃肉的表情,颇为坐立难安。
墨焱则没心没肺得多,光顾着吃了,似乎一点没觉得我做这位置有什么不妥。
吕之梁也身在宾客中,不过位置要靠后许多,身旁坐着蒋虎,两人有说有笑,视线与我对上了还会遥遥冲我举杯,倒是随遇而安。
这老小子,是不是都乐不思蜀了?
“今日宴请诸位,是为我龙宫大喜。”灵泽声音也不如何大,原本还喧闹的大厅却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女墨焱,失落人间十载,终得寻回。自此北海多一公主,太子多一妹妹,我多一爱女……”
他视线落在墨焱身上,一派父女情深。我却眼见发现墨焱不可抑制地嘴角**了下,似乎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不屑表情。
如果可以,她是从来不想当这个公主的。
灵泽像是没有察觉,淡淡移开了视线:“望公主今后能如其兄,克己守礼,恪尽龙族之职责,成为北海之表率。我心珍宝重回龙宫,欢欣喜悦难以言表,唯有杜康,可表此情。”
简短地说完,他举起酒盏,朝座下众人一敬。
除了我稍有愣怔,其余人不约而同执起酒杯,朗声恭贺:“恭喜王上迎回珍宝!”
我后知后觉去举杯子,慢半拍地跟着大家一饮而尽。仰起头时,无意间对上灵泽从冕旒后瞥过来的眼神。
他用宽大的袍袖掩着唇,眼尾因饮下烈酒而生出红晕,气色倒是好了起来。
我很快错开了眼,之后全程与墨焱小声说话,很少去看帝座上的人,哪怕我能感觉到有一缕视线总是若有似无地看向我。
席间紫云英似是喝得有些多,摇摇晃晃起身要去殿外透气。我找准时机,跟着她一道走了出去。
她在寂静的长廊走了段,感觉到有人跟着,回眸一看,冲我诧异地挑了挑眉。
“怎么,找我有事?”
我也不绕圈子,走到她跟前,从乾坤袋中取出那面铜镜递给她。
“将军让我照镜子,我照过了。”
她接过了,本是含了几分醉意的眸子里生出一些感慨。
“这镜子上的法阵,是将军的手笔吗?”
她摸了摸那镜子,摇头道:“非也,这是陛下的东西。此镜名为‘化影’,能将人的记忆化为影像。镜主人只需把自己的记忆存在其中,日后需要时再施法调出重阅即可。你还没看完吧?”
“看了一部分,没来得及看完。”
“我就知道。”她叹一口气,“你好好拿回去看完吧,看完了,当年的事你应该也能明白一二。”
她将镜子还给我,不知是不是真的喝得有点多了,她凝视着我的面孔,眼眸渐渐染上哀伤。
“我有个缺点,许是年少得志的关系,总是太过自信,以为一切尽在掌握。”我微微一愣,就听她接着道,“我明知绛风有问题,却因气恼于灵泽的冥顽不灵,没有在事情不可挽回前了结他,害得灵泽承受了千年的伤痛。我也知道墨雀有问题,自以为是将她放在身边,以为自己可以毫不动摇,结果间接害了你,也害了太子。”
她微微闭了闭眼眸,浓黑的睫毛沾上一些湿意,抿直的唇红得似血。
“抱歉。”
我正为她话里对于墨雀那部分的言下之意感到震惊不已时,她已头也不回继续沿着走廊大步离去。我没有继续追过去,只是看着她有些落寞的背影越走越远,直至消失在眼前。
我以为墨雀对紫云英从头到尾不过一个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不想她反而得到了一点真心。
视线扫过穹顶上方硕大的圆月,今日大喜,灵泽特地将月影投射到了穹顶上,让王都每个海族都能赏赐美景。
我脚步一顿,原本要转身往回走的步伐稍有停滞,望着那月亮一阵恍惚。
忽地,仿佛神魂都在震荡,一阵要命的心悸席卷而来,叫我攥紧衣襟,差点喘不过气来。我踉跄着扶住廊柱,低头大口喘息,隔着布料,掌心都能感受到那凌乱纷杂的心跳。
怎么回事?我也喝多了吗?
稍作平复,我回到席中,以不胜酒力为由,向灵泽提出要提前离场。
他看了我一眼,偏头嘱咐高甲两句,随后点了点头:“去吧。”
我暗松一口气,简直如蒙大赦。昨天一夜没睡,这里我呆着也不自在,人多眼睛多,特别动不动还要被敖宴那小崽子翻白眼,不如早些回去,也能清净清净,养养精神。
高甲亲自将我送上回宫的步辇,临行前道:“陛下说,别忘了今晚之约。”
他不说我还真差点忘了。
“知道了。”罢了,等他就等他吧,我也好奇他要对我说什么。
紫云英说我看完了镜子里的影像,就能明白之前的一些事。我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哪些,但……或许能解开我与灵泽间的心结也不一定。
月上中天,明亮的玉盘升到了夜空中最高的位置。
等待灵泽回宫的间隙,我不小心打起了瞌睡。
漆黑的彷如墨一般的浓雾中,举目四望,没有出路,四肢乃至眼耳口鼻都被浓雾侵袭。
“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连你的记忆都能篡改,更何况化影镜?”
手中不知不觉多出一面镜子,镜面一荡,显出灵泽俊美无俦的面容。
他脸上不见温柔,只有冷漠,将幼小的我拖到石台前,只手一挥,轻松打开了封印着绛风识神的漆盒。
“将你充作容器,我便可复活他了。”
他面无表情地说着,盒中忽地光芒大盛,刺目的红沾满了我的视野。
很快红光消失,我发现自己被绑在一块礁石上,天上雷声滚滚,蓄势待发。
灵泽垂着眼皮在半空俯视着我,眼里有着怜悯和嘲讽。
“我怎么可能爱上你?哪怕你和他拥有一样炽烈的颜色,也不过是太阳身边的一簇小火苗,可怜地微风一吹就能消散的存在。”他残忍地用言语凌迟着我,“你永远比不过他。”
当天空中第一道雷劈下,我猛地睁开双眼。
恰巧殿外有鱼奴敲门:“公子,陛下回来了,请您去主殿一叙。”
“知道了。”
我迟缓地从椅子上站起,朝门外走去。
第38章
主殿鱼奴尽退,大殿的窗敞开着,月光照耀下来,仿佛为窗前的人影披上了一层朦胧的光。
灵泽除去隆重的冕旒与衮服,身着一件雪色的大氅,立在窗前抬头凝望着穹顶上的明月。
“今夜的月色真美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月亮了。”他感觉到我的到来,却没有回身。
我在他身后丈远的地方停下,垂手问他:“陛下是有什么话对我说?”
窗前的人影静了静,忽地咳嗽起来。
我站在原地并没有动作,任他背脊佝偻着咳了许久。
咳完了,他转过身,脸上的血色不知是宴席上喝酒喝多了引起的,还是方才咳嗽引起的,直蔓延到他眼尾。
“自从回到北海,你就再也没叫过我的名字。”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似乎有一堵墙,将我对他的,那些浓烈到化不开的情感彻底阻绝。
见我不答,他眼眸微黯。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我希望你留在北海,留在我的身边……这就是我想对你说的话。”
原来如此。
他要将我留在身边,让我继续做他的禁脔,被他欺骗,受他蛊惑,而后肆意践踏我的真心,连一句歉意也无。
“如果我硬要走呢?”我眯了眯眼,声色渐冷。